翠屏山的山脊,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线的那一头,是生机尚存的山林。
线的这一头,是炼狱。
顾清姿悬停在半空,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山谷里的风卷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皮肉烧焦的焦糊味,以及泥土被能量反复犁过后的尘土气息,疯狂地灌入她的鼻腔。
这味道,比万兽窟最深处的尸坑,还要浓烈百倍。
身后,三名神族弟子终于跟了上来。当他们看清山谷内景象的瞬间,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如纸般的苍白。
“这……”为首的弟子喉结滚动,却只发出了一个干涩的单音,后面的话,全被眼前这幅地狱绘卷堵死在了喉咙里。
原本秀美如画、灵气氤氲的山谷,此刻已是一片焦土。
那些曾经矗立云间、雕梁画栋的宏伟殿宇,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漆黑的骨架狰狞地指向灰暗的天空,无声地诉说着被摧毁时的惨烈。那条环绕族地的清澈溪流,此刻成了一条粘稠的血河,河道中,甚至能看到三眼神族族人残缺的尸身,被卡在岩石之间,他们额上那曾经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第三只眼,此刻空洞地大睁着,凝固着死前的惊恐与不甘。
更远处,一个个由黑铁铸成的巨大囚笼,散落在山谷各处。囚笼里,关押着大量手无寸铁的三眼神族族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他们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眼神麻木,仿佛连绝望的情绪都已被耗尽。
一个身穿秦家服饰的修士,正百无聊赖地用长矛的末端,捅着囚笼里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童,每当矛尖触及孩童,引得他发出一声惊惧的尖叫时,那修士便会与同伴一同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狂笑。
整个三眼神族族地,被一个由黑气与血光交织而成的巨大阵法彻底笼罩。阵法之外,是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修士,秦家的金甲与灭神教的黑袍混杂在一起,像一群贪婪的鬣狗,将整个山谷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攻击,如同狂风骤雨,一刻不停地轰击在山谷中央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青色护罩之上。
护罩之内,是三眼神族最后残存的数百名战士。他们背靠着最后一座尚算完整的主殿,结成一个防御阵型,将体内最后的神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头顶的护罩。
许多人身上都带着伤,脸色苍白,气息萎靡,但他们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死死地盯着外面的敌人。
而在所有人之前,独自一人站在阵法核心的,正是云舒。
她身上的族长华服早已破碎不堪,沾满了血污与尘土,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她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角挂着一缕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握着那根象征着族长权柄的碧玉法杖的手,正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每一次外界的攻击落下,青色护罩剧烈震颤,云舒的身体便会随之晃动一下,一丝鲜血从她唇角溢出,又被她倔强地咽下。
她的身前,是无穷无尽的敌人,是铺天盖地的攻击。
她的身后,是那些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却依旧选择相信她的、年轻的族人。
她就像一根即将被狂风折断的青竹,却依旧用自己纤细的身体,为身后那片新生的竹林,撑起最后一片天空。
顾清姿的目光,穿过数里之遥,穿过喧嚣的战场,穿过摇曳的光幕,死死地定格在云舒那道孤独而倔强的背影上。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情绪,从她心底最深处,轰然炸开。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那是一种,自己为数不多,曾小心翼翼放在心口用体温焐热的东西,却被人当着自己的面,肆无忌惮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时,所引爆的、最冰冷、最纯粹的……杀意。
她想起了在三眼神族,云舒将【天眼晶】交到她手中时,那真诚的笑意。
想起了在云雷长老发难时,云舒毫不犹豫与她并肩作战的决然。
想起了离开时,云舒递上天眼预警符,那句发自肺腑的“万事小心”。
在这冰冷残酷、人人为己的世道上,云舒是第一个,不因利益,不因算计,只是单纯地、向她顾清姿释放善意的人。
这份善意,很轻,却也很重。
重到,足以让她此刻,为之屠尽一城。
“嗡——”
顾清姿的体内,那股刚刚被强行嫁接而来、一直在横冲直撞的【秦家神力】,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股凝如实质的意志,第一次,停止了与周围其他力量的冲撞。
它不再咆哮,不再挣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古老血脉的、被触犯了威严的愤怒。
紧接着,那条沉寂的神力臂,发出了渴望战斗的低吼。
那枚蛰伏的毒腺,开始分泌出最致命的毒素。
那份霸道的噬魂之力,化作一个贪婪的漩涡,疯狂旋转。
她身体里所有桀骜不驯的“零件”,在这一刻,被那股冲天的杀意拧成了一股绳,目标只有一个。
“清……清姿……”
身侧,那名神族弟子看着顾清姿的侧脸,声音都开始发颤。他看到,一缕缕极淡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黑气,正从顾清姿的周身溢散出来。那不是邪气,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杀气,浓郁到甚至开始影响现实的物质。
顾清姿没有回答。
她的瞳孔深处,【进阶破妄眼】的金色符文早已亮到了极致。
在她眼中,整个战场,不再是混乱的人群与能量。
而是一张由无数因果线、能量流与阵法节点构成的、无比清晰的立体沙盘。
敌人的数量,三千六百七十二人。
秦家修士两千一百人,灭神教徒一千五百余人。
领头的,是站在东侧高坡上的一名秦家长老,以及南侧阵前的一名灭神教护法。
护山大阵的薄弱点,在西北角,那里由一群灭神教徒看守,他们的力量属性,与三眼神族的青木神力相克。
囚禁族人的黑铁囚笼,其阵眼位于山谷正西的一块巨石之下,由一队秦家精锐看守。
云舒主持的防御阵,最多,还能再撑半柱香。
无数的信息流淌而过,在她那冰冷的、绝对理智的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套最优的、最高效的杀戮方案。
“顾姑娘……我们……我们是直接冲进去吗?”另一名神族弟子鼓起勇气问道。他们三人虽然是神族精锐,但面对数千倍于己的敌人,直接冲进去,无异于飞蛾扑火。
顾清姿终于有了动作。
她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白皙纤细、仿佛一折就断的手,在抬起的瞬间,却让周围的空间,都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yi。
她将目光,投向了山谷之外,那群围攻者中,一个叫嚣得最欢的秦家头目。那人正一脚踩着一名三眼神族长老的尸体,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唾沫横飞地指挥着手下攻击护罩,脸上满是病态的兴奋。
顾清姿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件死物。
她体内的那股金色神力,第一次,被她主动引导。
这股刚刚从秦苍身上剥离的力量,带着秦家血脉的烙印,此刻,却成了审判秦家子弟的屠刀。
一缕璀璨到极致的、不含半分杂质的金色神力,自她的掌心浮现,没有化作狂龙,也没有凝聚成兵刃,而是被她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控制力,压缩,再压缩,最终凝成了一根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线。
金线离体,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带起任何能量波动,它只是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虚空。
远在数里之外的战场上。
那名秦家头目正放声狂笑:“加把劲!给我轰碎这个龟壳!第一个冲进去的,族长重重有赏!里面的女人,随便你们玩!”
他的话,引得周围的秦家修士发出一阵阵淫邪的哄笑。
然而,他的笑声,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伤口,没有血迹。
但他的心脏,他体内的神力,他的生机,连同他那肮脏的灵魂,都在这一瞬间,被某种无形无质、却又锋利到了极致的东西,彻底……切断了。
“呃……”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漏气般的轻响。
然后,在周围同伴错愕的注视下,他的身体,从头到脚,沿着一条笔直的中轴线,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两半。
切口光滑如镜。
鲜血与内脏,在迟滞了半秒后,才“哗啦”一声,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