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日头正好,云母溪两岸的油菜结出了青青的菜籽,三月已然接近尾声。
山脚下的村落之中,也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
但对于常驻山中、代山神行走的马道人而言,今天的氛围却显得颇有些古怪。
马道人本名马全,乃是一名练气四层的散修。
早年间,他意外落入一处山涯洞府,竟在洞府中得了门残缺的左道之术,修出了一身法力,也算脱离了凡俗。
后来他仗着法力,闯荡江湖,却得罪了一位真正的大人物,所以不得不隐姓埋名,藏到了这山中。
可他运气依旧不错,在此地,又与那位草头山神臭味相投,两人一拍即合,马全就给他当起了庙祝。
凭着这一身修为和混迹江湖的见识手段,他在这一带几乎成了“半仙”般的存在。
平日里,除了必要的几个大节庆需要下山主持祭祀,收割一波村民的敬畏和供奉外,他大多时间都躲在山腰那座清幽的道观里修身养性。
但今天,他按惯例下山巡视,踱步进村之后。
却发现村民们看他的眼神多了些莫名的探究之意。
甚至在他路过村口树下时,竟听到几个闲汉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金鲤大仙。
虽然还是装着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他耳朵竖起,却是一句都没有放过。
“……你说这金鲤大仙是不是真灵啊?那王三这几天壮得跟头牛犊子似的!”
“那还能有假?我亲眼看见的!王三以前瘦得跟猴儿一样,昨天帮张寡妇家挑水,一百五十多斤的担子,那是健步如飞啊!他就一直说是金鲤大仙给他托了梦,传了仙法!”
“嘘,小声点,马仙师来了……”
金鲤大仙?
马道人眉头皱眉,袖子里的手紧了紧。
他在这一带经营了二十年,什么孤魂野鬼没见过?什么山精树怪没打过交道?但这“金鲤大仙”的名号,却是头一遭听说。
“莫非是水里那新来的巡河使搞的鬼?”
马道人心思活络,立刻想到了几个月前刚上任的那个水府小吏。
不过……就算是那水中正神,他也不可能留手。
这上下两个村子,早被他视作了自己的地盘。
香火供奉,那可是他的财源!
但气归气,他还是没有当场发作,假装若无其事地向村里走去。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便见到了那个王三。
打谷场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光着膀子,正在帮人推石磨。
那磨盘,看着起码得有几百斤,哪里象是正常人能拉动的,但此刻那少年却推得毫不费力,轰隆作响。
不用问也知道,这家伙就是王三了。
马道人眯起那双狭长的三角眼,暗中张望。
这一看,却让他心头一跳。
只见那少年体内,气血充盈,流转不息,显然是修了某种不凡的导引法。
虽然连练气一层都算不上,但这股子神气,已然有几分修行者的气象了!
“这怎么可能?!”
马道人心中惊骇。
这村中被筛剩下的青年,那都是标准的凡体,灵窍未开,哪有修行的资质。
除非是有高人,耗费大法力、大代价,以灵药或灌顶之法,强行给他伐毛洗髓才行!
“河里那条鱼……难道还舍得下如此血本?”
马道人咬了咬牙。
不行!此事,必须尽快告诉山神。
……
山腰处,却有一座掩映在林中的老庙。
马道人穿过大堂,来到后殿,悄然点燃了一炷犀角香。
一阵青烟飘起,他默念口诀,眼前顿时出现一个眉眼阴郁、身形瘦削的影子……
那影子一副书生打扮,周身却是寒风阵阵,黑气缭绕。
马道人也不废话,将自己在山下见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什么?!”
那书生影子顿时大怒。
“水府的那帮湿生卵化之辈,欺人太甚!”
他在庙里来回踱步,带起阵阵阴风。
“之前那周吉带人来闹了一通,我们看在水君的面子上,让了一步,同意各凭本事。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下手了!”
马道人沉声道:“那王三修炼的法门中正平和,绝非凡品。若是让他修成了,便是最好的招牌。到时候,村民们都会认为那是河神显灵,赐下仙法,咱们这庙……怕是要成空架子了。”
书生停下脚步,眼睛里透出一股深深的恐惧。
“香火……不能断!”
他嘶哑地低吼着。
“你知道的,山君大人正在闭关冲击那一层瓶颈。若是这个月的香火供奉少了,亦或是咱们办事不力,让水府把手伸了进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马道人和他都明白那后果。
作为伥鬼,他的命脉完全捏在山君手里。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哪怕是被稍微嫌弃,下场也只有被彻底吞噬,连鬼都做不成。
“老马,咱们是老交情了。我在,你吃香喝辣;我若是没了,你也别想在这万翠山待下去。你可有良策?”书生又是焦躁的看向了马道人。
马道人捋了捋山羊胡。
“莫慌,此事贫道来时路上已思量过了。那鱼妖既然想立人设,想当什么救苦救难的大仙,那咱们就从这上面下手,让他身败名裂!”
“哦?你想怎么做?”
马道人手中拂尘一甩,眼中透出一股毒辣:
“既然他们想显圣,咱们就让他们变成‘显邪’。”
“那王三不是得了神力吗?那咱们就说他是被妖邪附体,那是透支生命力换来的回光返照!”
“可村民不一定信啊,他看起来壮得象头牛。”山神有些迟疑。
“哼!他虽有修行之相,但凡人无知。咱们只需咬死他是被妖邪冲撞,被水鬼缠身即可!”
“可以找个机会,趁他不备,直接施法定住他,或者让他发狂。到时候,贫道再出面‘降妖除魔’,揭穿这所谓的仙法乃是害人的邪术!”
书生听得连连点头:
“妙啊!这法子好!那王三是那鱼妖树立的标杆,把他斗倒了,那鱼妖的信誉自然也就塌了一半。”
“还有……光搞臭名声还不够,得让村民们知道厉害,知道这‘水’是喝不得的。”
马道人越说越起劲,又是眯起眼睛,轻笑一声。
“村民们最怕什么?怕病,怕灾。”
“如果……全村人都突然病了,上吐下泻,连家畜都萎靡不振。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那王三祭拜河神之后……”
书生也是活了近百年的老鬼,一点就透,立刻明白了马道人的意思,怪笑道:
“桀桀桀!你是说……下毒?”
“不叫下毒,叫‘除秽’。”马道人纠正道,“水里不干净,自然是河神的责任。到时候,这便是水妖作崇,降下的瘟疫!”
“不愧是你啊!老马!”书生抚掌大笑。
“咱们之前请狼妖袭村,再由我出手庇护,这招数已经用老了。这次换个花样,从水源下手,这可是直接打那条鱼的七寸!”
马道人捋了捋山羊胡,补充道:
“而且,我还需要你动用点关系,把张烈那家伙找来。”
“那个庸医?找他干什么?”书生一挑眉,奇怪的问道。
“反正你把这家伙找来就对了。他在十里八乡游历行医,身份合适。”
“让他负责去上游水源处下那‘阴腐散’,此毒无色无味,只会让人虚弱如患瘟疫,上吐下泻。然后他再以游方郎中的身份进村,假装救人。”
“他只救表,不救里。药到病除却不能断根。等村民们慌了神,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的时候……”
“那时候,本道爷再借着察觉妖氛的名义,携山神之法令,一举破除‘妖法’,揭穿王三和河神的‘真面目’!”
……
计议已定,当天下午,张烈很快便被唤到了山神庙。
这张烈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背着个药箱,看着倒是颇有几分悬壶济世的风采。
但马道人却是知道,此人也是个左道修士,为了炼那邪法,手里没少沾染人命,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老张啊,这事儿办好了,山神老爷之前答应你的那株‘百年老参’,立马兑现。”马道人开出了价码。
张烈一听老参,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当即喜笑颜开:
“马道长放心。下毒、治病,那是我的老本行。这药量嘛,虽说死不了人,但保管那帮泥腿子吐得昏天黑地,哭着喊着求山神爷爷救命。”
“好!”书生却是再次显身。
“此事宜早不宜迟。等下,便麻烦张医生直接去上游水源下药,注意避开那鱼妖的眼线。老马,你傍晚进村,开始布局。”
……
于是……
当天傍晚,村子里便有了状况。
“疼死我了……”
“这水有味儿……”
起初只是一两户人家,没过多久,半个村子的人都开始出现了征状。
上吐下泻,面色青紫,四肢发软,甚至有人已经陷入了昏迷。
七叔公看着满地打滚的村民,急得满头大汗。
“这是怎么了?这是遭了什么瘟疫了?”
“七叔公!我看大家都象是中毒了!象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周小弟扶着脸色同样有些发白的张婶,面色难看地说道。
“什么东西?”七叔公一愣,“怎么可能大家都中招了?”
“是那条溪里的水!”
就在这时,一个身背药箱的中年人高声回了一句。
正是那张烈。
“让让!都让让!我是郎中!”
张烈分开人群,装模作样地查看了几个病人的情况,又是把脉又是看舌苔。
最后,他一脸悲苦的站了起来。
“各位乡亲,这可不是普通的吃坏肚子啊!”
“脉象紊乱,阴气入体,分明是中了邪毒!我看,这水里不干净啊!怕是有妖物作崇!”
“妖物作崇?”
村民们本就迷信,一听这话,顿时炸开了锅。
“难道是河里的妖怪放毒?”
“莫非是金鲤大仙……”有人小声嘀咕。
“呸!什么大仙!我看就是妖精!”另一个汉子捂着肚子骂道。
“肯定是咱们没给他上供,他这是在报复咱们!”
张烈见火候差不多了,连忙从药箱里掏出几包草药,丢进大锅里熬煮。
“乡亲们别急,我这有祖传的祛毒汤,虽然不能根治那妖毒,但保命还是没问题的。大家快来喝!”
果然,那药汤灌下去,村民们的征状稍微缓解了一些,不再吐得那么厉害了,但依然浑身无力,起不来身。
这一下,大家对张烈更是信服了几分,对“河中有妖”的说法也越发深信不疑。
七叔公皱着眉,看着混乱的场面,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难道……那金鲤大仙真的是邪祟?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村口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道号。
“无量天尊——”
只见马道人手持拂尘,脚踏罡步,一脸悲天悯人的神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贫道方才在山中打坐,忽见此处妖气冲天,怨气盖顶,特来查看!是哪方妖孽,竟敢在本道爷的眼皮子底下害人!”
“马道长!马道长来了!我们有救了!”
村民们仿佛看到了救星,纷纷跪倒在地,哭喊着求救。
马道人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随后猛地指向王三家的方向,厉声喝道:
“找到了!妖气之源,便在那个方向!”
他快步走到王三面前。此时王三因为常年锻炼体魄强健,虽然也喝了水,但征状较轻,正扶着墙在一旁喘气。
马道人上下打量着王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呔!好一个邪门歪道!”
“诸位乡亲,你们且看这小子!全村人都倒下了,唯独他征状最轻!这是为何?因为他早已将灵魂出卖给了那河中的妖邪,用全村人的精气供养自身,才换来了那一身蛮力!”
“你……你胡说!”王三气得满脸通红,想要辩解,“我没有……”
“还敢狡辩?!”马道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中拂尘一甩,一道微弱的法力打在王三膝盖弯处。
王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贫道今日便要替天行道,除魔卫道!来人,把他绑了!再去两个人,去河边设坛,待贫道作法,逼那河中妖邪现身,还大家一个公道!”
村民们此刻早已被恐惧和愤怒冲昏了头脑,哪里还会有分辨能力?几个青壮年在马道人的鼓动下,拿着绳索就朝王三冲了过去。
“住手!不许动三哥!”
周小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冲出来挡在王三身前,双眼通红地瞪着马道人。
“你说河神是妖邪,那你有什么证据?这水里有毒,分明是有人陷害!”
“陷害?”马道人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年。
“黄口小儿,也敢质问贫道?看来你也是被那妖邪迷了心窍!既然你这么护着他,那就连你一起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