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陈望府邸,地下密室。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几盏汽灯发出惨白的光,将围坐在一张巨大橡木圆桌旁的几张脸,照得阴晴不定,仿佛戴上了面具。
空气里弥漫着烟草的浓烈气味、陈年海外酒水的微醺,还有一种更浓的、属于失败者与困兽的焦虑、不甘,以及被逼到墙角后滋生的、孤注一掷的狠戾。
密室隔音极好,地面上的喧嚣、议论、甚至可能已经隐约传来的、对“清流行动”的叫好声,都被彻底隔绝。
这里是陈望经营多年的绝对隐秘所在,也是他最后的核心决策圈。
圆桌主位,陈望没有穿他那身标志性的、剪裁得体的深色正装,只穿着一件丝绸睡袍,头发有些凌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短短几日,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面前摊着几份加急密报,内容触目惊心。
徐州漕运案余波未平,那个被他视为“自己人”的漕运衙门总管,已在狱中“畏罪自尽”,留下一堆说不清的烂账。
京师民会总部被赵铁鹰当众抓走十二名核心成员的余震仍在扩散,不少原本紧密围绕在他身边的官吏、代表,开始变得态度暧昧,甚至有人暗中向“青年复社”或都察院递送“悔过材料”以图自保。
而最新、也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消息是。
在里长亲巡的示范和“红袍之下无不可查之吏”那声怒吼的激励下,各地那些刚刚成立、原本被他视为“娃娃闹着玩”的“青年复社”分会,竟然真的和地方上那些愣头青文书团体,也就是那群地方新式学堂或大学毕业,对现状不满的年轻人,联合起来了!
他们打出“清流行动”的旗号,不要朝廷经费,不靠官府授权,就凭着一腔热血、几分胆气,还有那些泥腿子提供的线索,在短短三日之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岭南、江南、湖广、川陕到处撕咬!
盐务、税关、漕运、市舶、工矿凡是有油水、有积弊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身影。
检举信如同雪片,抓捕行动此起彼伏。
据不完全统计,短短三日,各地中下层官吏,被公开检举、扭送或被当地官府,其中有些是迫于压力,有些是想借机清洗对手,但的确有这么大一批人被顺势拿下,已超过三百人!
其中不乏他陈望一系,或者与启蒙会残余势力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重要棋子。
更可怕的是舆论。
市井小民、贩夫走卒、工厂的学徒、码头的苦力这些人拍手称快,将“青年复社”和那些文书团体视为“青天”,将里长的巡审视为“圣人出巡”。
一种长期以来被压抑的、对贪官污吏的痛恨,和对“清官”、“青天”的朴素渴望,被彻底点燃、释放出来,形成了一股巨大的、难以阻挡的民意浪潮。
他多年来精心经营的“民会代表民意”的形象,正在这浪潮冲击下,出现巨大的、难以弥补的裂缝。
“砰!”
陈望越想越气,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橡木桌面上,震得杯盘乱响。
他眼中凶光闪烁,嘶声开口。
“三百多人,三天,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还有那些泥腿子,他们想干什么?想把天捅个窟窿吗?还有里长他这是要借这些愣头青的手,把我们在地方上的根,一根一根全给刨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正是启蒙会残余势力中,目前还能主事、也最有城府的“师爷”级人物,姓周,人称周先生。
张廷玉那个老狐狸称病不出,目前启蒙会能发声的只有他了。
周先生慢条斯理地捻着胡须,眼神晦暗不明,缓缓开口。
“陈总代表息怒,里长这一手,叫‘借刀杀人’,也叫‘发动百姓’,他站在高处,喊一句口号,下面自然有无数自认为心怀正义、或者别有用心的人,替他冲锋陷阵。”
“这‘青年复社’,就是他精心打造、用来对付我们这些‘旧势力’最锋利的一把刀,如今这把刀见了血,尝到了甜头,势头已成,想要硬挡,恐怕”
“硬挡?谁说要硬挡了?”
陈望深吸一口气,打断他,脸上露出一抹扭曲的、混合着怨毒与算计的冷笑。
“里长不是喜欢用‘青年’、用‘清流’吗?不是要发动‘百姓’吗?好啊,那咱们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让这洪水,来得更猛些,不过,这洪水的方向,得由咱们,来稍微引导一下。”
周先生眼中精光一闪。
“哦?总代表的意思是”
陈望身体前倾,压低声音。
“他不是要‘清流’吗?咱们就给他送去‘清流’!他不是要‘热血青年’吗?咱们就给他培养‘热血青年’!”
他手指敲击着桌面,语速加快,显然这个计划在他心中已盘旋良久。
“挑选一批人,要年轻的,最好是地方上那些学堂刚毕业、满脑子激进想法、对现状不满、又急于出人头地的愣头青,再找一些,家族里那些不成器、但又对家族心怀怨望的旁系子弟,或者家里生意受了咱们关照、需要表忠心的商家子,给他们编造一套光鲜的履历,灌输一套比‘青年复社’更激进、更极端、更不顾后果的‘理想’!”
周先生若有所思。
“让他们伪装成热血青年,混进各地的‘青年复社’分会,还有那些文书团体?”
“不错!”
陈望眼中闪过狠色。
“不但要混进去,还要表现得比真的还积极,还‘革新’!要抢着出头,抢着去检举,去抓人,咱们在背后,给他们提供‘机密名单’,当然,这名单要好好编,一部分,是真的、但无关痛痒、或者早就想踢开的弃子,让他们去立功,获取信任,另一部分”
他顿了顿,嘴角的冷笑更加残忍。
“要包括那些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位置关键、真正在做事、维持地方运转的官吏,包括那些工厂的管事、商铺的掌柜、码头的把头,甚至可以包括一些平时不太听话、或者碍了咱们事的‘清官’、‘能吏’!把水彻底搅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