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三项淬炼,魏昶君另起一行,墨迹更重。
“三重过关,心志如铁石,身不染污浊,行不悖初心者,经社内公议,半数以上通过,方可入会”
落款,他没有署名,只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交叉的锤镰标记,那是红袍最初的符号。
写完,他放下笔,久久凝视着这寥寥数语,却重若山岳的文字。
烛光下,他佝偻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风霜与决绝。
他知道,这“复社”一旦成立,将意味着什么。
它会吸引最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也会招致最猛烈的攻击和渗透。
它可能成长为新世界的基石,也可能在内外压力下扭曲、变质,甚至成为新的祸端。
但他更知道,若不做此尝试,红袍天下,或许终究会滑向另一个周期律的深渊,只不过换了一套说辞。
青石子、洛水、黄公辅他们的血,就白流了。
“种子,已经撒下去了。”
他对着摇曳的烛火,低声自语。
“能不能长成不一样的树,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他小心地吹干墨迹,将这份《章程》草案,和那叠记录着八十七个名字的评语,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入怀中。
数日后,西山一处僻静的老旧院落。
这里原是前朝某个被废弃的颜料作坊,院子不小,但屋舍低矮破败,墙上爬满了枯藤,地上是厚厚的落叶和尘土,显得荒凉而寂静。
与不远处学院新修的讲堂、实验室格格不入。
此刻,院子里却站满了人。
八十七个年轻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一,但都站得笔直。
他们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服,不少还带着洗不掉的劳作痕迹。
机油、煤灰、泥土、盐渍、晒斑。
面容大多黝黑粗糙,眼神却明亮锐利,如同经过淬火的刀锋。
他们是赵铁鹰,是那四百名深入基层的文书中,经历了工农文书会的初步筛选、又被夜不收暗中观察评估后,最终被带到这里的“种子”。
没有仪仗,没有鼓乐。
魏昶君独自一人,站在院落前方一道半塌的月洞门下。
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粗布工装,外面罩着那件深色棉氅,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微微飘动。
他身后,是那面斑驳的、爬满枯藤的旧墙。
直到拉开身后牌匾幕布。
红袍青年复社!
老旧的门楣发出“嘎吱”一声轻响,承受住了这块看似不重、却注定意义非凡的木板。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八十七双眼睛,展开手中另一份文书,那是他亲笔所书的《章程》草案。
“今日,在此地。”
魏昶君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没有什么里长,只有魏昶君,一个和你们一样,希望这红袍天下能真正践行‘人人平等’理想的老兵,老工匠。”
“叫你们来,不是要封你们什么官,许你们什么富贵,恰恰相反,是要给你们戴上更重的枷锁,指一条更险的路。”
他举起手中的《章程》。
“这上面写的,是进入这道门,成为‘复社’一员的规矩,只有三条,但每一条,都可能要你们的命,磨掉你们几层皮。”
他逐字逐句,清晰而缓慢地,宣读了那“三重淬炼”和严苛的入会标准。
每读一条,院中的呼吸声就沉重一分,但年轻人的眼神,却更加灼热,更加坚定。
没有畏缩,只有一种被挑战激起的、更强烈的斗志。
“基层劳作,你们中有些人,已经经历过了。”
魏昶君的目光看向赵铁鹰等人。
“但那是三个月,社里的要求,是一年,去最苦、最累、最不为人知的地方,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工人、农民、水手,这不是体验,是必须成为他们的一员,感受他们的欢喜,分担他们的苦难。”
“边陲戍守,或艰苦开拓,可能是罗刹的雪原,可能是南洋的瘴疠之地,可能是西域的荒漠,也可能是海上漂泊,与风浪、与敌寇、与未知的危险搏命。要能拿得起枪,吃得了苦,守得住寂寞,也经得起牺牲。”
“反贪墨实战”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
“这一条,最难,不是让你们去抓几个小贪小吏,是要你们去触碰真正的利益网络,去面对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甚至可能面对来自昔日同僚、上司、乃至更高处的阻力和威胁,要能在金钱、美色、权势的诱惑面前不动摇,要能在孤立无援、恐吓打压下不退缩,要能为了查清一个真相、揪出一个蛀虫,不惜代价,甚至不惜性命。”
他放下章程,目光如电,再次扫过全场。
“现在,听清楚了,踏入这道门,挂上这块匾,你们就不再仅仅是文书,是官吏,是某个人的子女,你们是‘复社’的一员!”
“你们,愿意沿着这条注定荆棘遍布、鲜血淋漓的道,继续走下去吗?愿意用你们的青春、热血、甚至生命,去擦拭这面可能已被玷污的红旗,去清除这肌体上新长出的、更毒的痈疽吗?”
“愿意的,向前一步!”
没有任何犹豫,八十七个人,如同一个人,齐刷刷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脚步落地的声音并不整齐,却沉重有力,踏碎了满院的枯叶与尘土,也踏碎了一切的彷徨与退缩。
这些年轻的眼神,如同八十七支即将离弦的箭,锐利,决绝,一往无前。
魏昶君看着这齐整的一步,看着那一张张年轻而毫无畏惧的脸,心中那点微弱的烛火,仿佛被投入了八十七根崭新的、干燥的薪柴,轰然一下,燃得更旺了些。
“赵铁鹰。”
“在!”
赵铁鹰胸膛一挺,声如洪钟。
“你,来领誓。”
“是!”
赵铁鹰大步走到队列最前方,转身,面对魏昶君,也面对身后的八十六名同伴。
他挺直脊梁,如同山巅的孤松,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然后,握紧右拳。
“我,赵铁鹰!”
“今日,于此地,自愿加入红袍青年复社!”
“谨以鲜血与生命立誓。”
他顿了顿,运足全身力气,用尽毕生的虔诚与决绝,吼出了那句将伴随他们一生、也注定将响彻一个时代的誓言。
“恪守社章,历经三重,百死不悔!”
“心志如铁,身不染尘,行不悖初!”
“以我之血,涤荡天下浊流!”
“以我之命,守护红袍大道!”
誓言余音,在院中袅袅回荡。紧接着,八十六个声音,汇聚成一股冲破云霄、撕裂寒风的钢铁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