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魏昶君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份用破布包裹、里面是炭笔写在桦树皮上的、来自极北矿场的血泪控诉。
他闭上眼睛,良久,才缓缓睁开。
眼中没有疲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刺骨的清明,和在那清明之下,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书房里每一张年轻或苍老、饱经风霜却目光灼灼的脸。
这些从红袍大学走出去,担任文书,暗中调查的身影格外稚嫩,但如今也成长的很快。
缓缓开口,声音因彻夜未眠而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的力量。
“你们,受苦了,也立了大功。”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积如山的“万言书”前,伸出手,轻轻拂过最上面一本沾染着黑色机油污渍的册子,仿佛在触摸那些无声哭嚎的灵魂。
“这三个月,你们不是在读书,是在读这天下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一本书。”
“这本书,是用血泪写的,用命填的。”
“它告诉我,也告诉所有人。”
他猛地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黎明。
“我们红袍天下,病了,病得很重,病的根源,不在外敌,不在天灾,而在内部!”
“在这些趴在工农脊梁上吸血、还嫌血不够甜的蛀虫身上,在这些口喊‘为民’、实则营私的败类身上,在这些把持权柄、阻塞言路、让百姓有冤无处申的衙门身上!”
他目光如电,射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仿佛要穿透重重山水,直视那座此刻或许还在沉睡、或已在密谋的京师。
“病,就得治,毒瘤,就得剜,言路不通,就另开言路,衙门不为民做主,就让百姓自己来说话!”
他转身,对肃立一旁、如同铁铸般的老夜不收统领,一字一顿,下达了石破天惊的命令。
“传我令!”
“即日起,于红袍大学,成立工农文书会!”
“颁布工农文书会组织令,凡红袍天下疆域之内,各厂矿、码头、种植园、盐场、茶山、船队、及一切雇佣劳工超过百人之场所,其工友、农友,皆有权利,以无记名投票方式,直选代表一至三人!”
“此工农文书会,独立于现有各级民会、启蒙会及行政衙门之外,有调查、听证、质询之权,凡涉及工农切身利益之议案,如工价、工时、劳作条件、安全保障、福利待遇、土地权益等,若相关民会、启蒙会把持之衙门,拖延不办、推诿塞责、或处置明显不公者。”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寒铁交击,撞碎清晨的宁静。
“工农文书会,有权对该衙门主事官员,发起正式质询,若质询后仍无改进,可启动弹劾动议,将其劣迹公之于众,并提请朝廷有司,依律严查!”
“工农文书会代表,享有言论免责之权,其人身安全,由内卫直护。”
命令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书房内凝滞的空气,也劈开了笼罩在红袍天下上空许久的沉沉暮气。
文书们惊呆了,工农代表们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还没完全理解这“工农文书会”、“直选”、“质询”、“弹劾”背后,意味着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魏昶君不再解释,目光落在文书代表中,那个身材高大、手掌粗粝、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赵铁鹰身上。
“赵铁鹰。”
“在!”
赵铁鹰猛地挺直脊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你,还有你们几位。”
魏昶君指向另外几名在调查中表现尤为突出、记录也最详实的文书代表。
“暂代工农文书会筹备官,协助这些工友农友代表,立即着手拟定选举细则,联络各地工坊田庄。要快!”
“是!”
赵铁鹰和其他被点名的文书热血上涌,齐声应诺,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使命感。
“还有。”
魏昶君从书案上,抽出了几份被特意放在最上面的“万言书”,那上面记录的,是江南丝厂、山西煤窑、岭南蔗园等处,与工商部审批、监管、税收等环节直接相关的腐败和渎职线索,而工商部,如今正是由民会总代表陈望,亲自兼任。
他将这几份沉甸甸的、沾满污渍的“书”,递给赵铁鹰,目光冰冷。
“工农文书会成立后,第一桩质询案。”
“就给工商部。”
“问问陈望,他兼管天下工商,可知江南女工每日做工十四时辰,工钱买不来一斗米?可知山西矿工下井如赴死,死伤无数,抚恤寥寥?”
“可知岭南蔗农被强征劳役,血汗被榨干?他手下那些官吏,与豪商勾结,收贿赂,层层盘剥,他可知情?若知情,为何不办?若不知情,这工商,他是怎么管的!”
每一个问句,都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也仿佛隔着重重宫墙,砸向了那座此刻或许已得知消息、正惊怒交集的府邸。
“明白!”
赵铁鹰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几份“万言书”,仿佛接过的不是纸张,而是千万工农沉甸甸的冤屈和期待,是烧向腐朽堡垒的第一支火把。
“去吧。”
魏昶君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众人怀着激荡难平的心情,陆续退出书房。
当最后一人离开,书房重归寂静,只剩下魏昶君,和那堆积如山的《工农万言书》,以及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光。
老夜不收统领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低声开口。
“里长,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此刻,恐怕已传遍京师。”
魏昶君望着窗外,眼眸戾气浮现。
“要的就是传遍。不仅要传遍京师,还要用最快的电报,传遍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西山点了这把火,烧的是什么,要照亮的,又是什么。”
几乎就在“工农文书会”成立及《组织令》颁布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借助电报和快马传向四面八方的同时,来自更遥远海域的、更加劲爆的电报,也如同雪片般,穿越万里波涛,飞入了京师的通政司,旋即以更快的速度,被有心人或无意者,传递到了京师的各个角落,最终,也汇聚到了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