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港外,夜。
只有几点惨淡的星光,挣扎着穿透低垂的浓云,落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碎成一片片冰冷摇曳的银鳞。
两支悬挂着红袍旗帜、但规格制式明显低于主力舰队的船队,一南一北,相隔数里,静静地锚泊在港外的避风处。
船上的灯火大多熄灭,只有必要的航行灯在船舷闪烁,像疲惫巨兽沉睡中偶尔睁开的眼睛。
这是李自成和张献忠的“请罪”船。
按照规矩,他们不能直接进港,需在此等候里长令,才能登岸。
明日,便是约定的日子。
子时前后,一艘没有任何旗帜、通体漆黑的小型快船,如同鬼魅般从港内方向滑出,借着夜色和浪声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分别靠上了南北两支船队的主舰。
船上放下软梯,几个裹在厚重斗篷里、看不清面目的人影迅速攀爬而上,随即被早已等候在舷边的人引入船舱深处。
整个过程迅捷无声,仿佛从未发生。
南船,李自成舱室。
说是舱室,其实比囚笼好不了多少。
狭小,低矮,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木头味和淡淡的药味。李自成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坐在一张固定的简陋木床边,身上盖着薄毯,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只有偶尔抬起眼皮时,眼中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锐光,还能依稀看出昔日“闯王”的影子。
他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聆听舱外永无止息的海浪声。
舱门被轻轻叩响,然后推开。
先进来的是李自成仅存的一名老亲兵,神色复杂,低声道。
“总长,人来了。”
李自成眼皮都没抬,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两个披着斗篷的人闪身而入,老亲兵迅速退出,带上了门。
来人脱下兜帽,露出面容。
当先一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白净,眼神灵活中带着一丝刻意收敛的矜傲,正是民会美洲事务特使、陈望的得力心腹,陈平。
另一人年纪稍长,留着山羊胡,气质阴鸷,是启蒙会中一位不大露面、却颇有权柄的“特使”。
舱内空气瞬间变得凝滞。
陈平扫了一眼这寒酸的舱室和床上形销骨立的老人,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同情与敬重的笑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晚辈陈平,见过李老总长,总长一路辛苦。”
李自成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在陈平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那个启蒙会特使,声音嘶哑干涩。
“陈特使?这个时辰,这般打扮,有何贵干?”
陈平笑容不变,径自走到舱内唯一一张小木桌旁,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放在桌上打开。
顿时,舱内被一片莹润的光晕照亮,里面是满满一匣未经雕琢、却色泽瑰丽、个头惊人的南洋宝石,红如鸽血,蓝如深海,在昏黄油灯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泽。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厚厚的油纸包,展开,是几张绘制精细、盖着陌生印章的地契合同。
“李老总长。”
陈平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
“晚辈深夜冒昧来访,实是心有不忍,亦是为我红袍天下未来计,老总长为国征战一生,开疆拓土,镇守南洋,劳苦功高,天下皆知,如今却因些许小事,被迫至此境地,形同囚俘,晚辈每思及此,扼腕叹息。”
李自成面无表情,只是看着那些宝石和地契。
陈平继续道。
“里长年事已高,久居深宫,与外界隔绝,如今朝政被少数奸佞把持,倒行逆施,猜忌功臣,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我民会与启蒙会有识之士,忧心忡忡,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百姓计,为如老总长这般有功之臣计,决议联名上书,恳请设立‘元老会’,共商国是,以制衡权奸,澄清玉宇。”
他指着那些宝石和地契,声音更加轻柔,却字字清晰。
“此乃晚辈一点心意,亦是南洋、美洲诸多敬仰老总长之人的共同心意。”
“若老总长愿在此联名书上,附署尊名,以为奥援则事成之后,南洋诸岛,永为贵府封邑,自治自决,红袍律法,不及于此。”
“这些,不过是区区定金。老总长在美洲的子嗣、部曲,亦可得保全,享富贵,绵延百世。”
那个启蒙会特使也终于开口,声音尖锐。
“李总长,识时务者为俊杰,里长终究是老了,如今是民会和启蒙会的天下,是新思想的时代,坚守旧道,实为不智。”
“何必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搭上自己一世英名,和子孙后代的富贵?”
舱内安静下来。
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和海浪轻轻拍打船舷的声音。
宝石的光芒,在狭小的空间里荡漾。
李自成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再次看向那匣宝石,又看向那几张合同。
他的目光,在那代表着无边财富和权力的东西上,停留了许久。
久到陈平嘴角的笑意都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然后,李自成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像是破风箱在拉动。
“元老会?封邑?自治?”
他喃喃重复,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丝毫贪婪或动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淡淡的讥诮。
他看向陈平,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陈特使,你还有这位先生,你们,太年轻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在积攒力气。
“老子当年,在陕北扯旗造反的时候,是真他娘的想当皇帝。”
“想着坐了龙庭,吃香的喝辣的,三宫六院,天下都是老子的。”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跟着里长,打大明,抗大清,打罗刹,定南洋见的多了,杀的多了,也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这天下,太大了,人心,也太杂了,不是谁想坐,就能坐得稳的,里长他不一样。”
他看着陈平眼中闪过的疑惑和不以为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们以为,他现在老了,困在西山,就成了泥菩萨,可以任由你们摆布,拿这些”
他瞥了一眼宝石。
“来收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