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与张廷玉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但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释然与隐秘的欣喜。
里长这是退缩了?妥协了?还是真的心力交瘁了?
无论是哪种,对他们而言,都是绝佳的机会。
里长离京“静养”,权力出现真空,正是他们加紧串联、安插人手、推动元老会成立的黄金时间!
所有人都清楚,只要元老会成立起来,这天下就再也没人能阻碍他们的脚步,里长也不行!
魏昶君果然搬进了西山一座看似清幽、实则守备森严的旧日行宫。
他深居简出,很少见外臣,奏折也批得少了,似乎真的在静养。
离宫仿佛一潭死水,与日益“热闹”的京师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在这潭“死水”的最深处,暗涌从未停止。
魏昶君启动了埋藏最深、只有他一人掌握的几条绝密线路。
一道道没有署名、没有来历、用特定密码编译的电文,以各种隐秘渠道,悄然发出,飞向红袍天下的各个角落。
收电人,身份各异。
有在岭南因严查漕运亏空、触怒赵家及背后势力而被贬至琼州烟瘴之地当县丞的前御史。
有在江南因阻止启蒙会勾连企业圈占民地、反被诬陷“苛扰地方”而罢官归乡的知府。
有在边关因举报上司走私军车、遭排挤打压、郁郁不得志的红袍军中将领。
有在红袍银号因坚持核查可疑账目、被“发配”到偏远分号坐冷板凳的老会计。
甚至还有几位因在海外严格执行贸易律法、断了某些豪商财路而被寻衅调回、闲置多年的商务官吏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是青石子、李定国、阎应元生前在某些领域发现、考察、甚至暗中保护或栽培过的,认为其“清廉刚正、可堪任用”的苗子或干吏。
也正因如此,他们或多或少都因触及了既得利益集团而遭到打压、贬黜、边缘化,成了官场上的“失败者”、“罪臣”或“不识时务者”。
魏昶君的密电内容大同小异,却重若千钧。
“新计划启动,尔等之冤屈,我已知晓,今予以风闻奏事之权,暗查当地启蒙回,民会要害,勿问缘由,勿露行迹,但以实情报我,功成之日,冤屈自雪,前程可期。”
随电文附上的,还有通过特殊渠道送出的、小巧却坚固的电台和专用的密码本。
这是一把藏在阴影中的匕首,赋予了这些“罪臣”跨越正常官僚体系、直接向最高权力申诉和汇报的终极渠道,更是一道无声的召集令和赦免状。
西山冬日的风雪格外狂暴。
是夜,狂风卷着鹅毛大雪,拍打着离宫紧闭的门窗,呜咽作响,仿佛万千冤魂在哭嚎。
魏昶君没有睡,独自坐在暖阁里,就着一盏气死风灯,翻阅着近日通过新计划渠道送回的、寥寥无几但字字惊心的密报。
突然,门外传来有节奏的叩击声。
最后一名“夜不收”统领闪身而入,肩头带着未化的雪花,递上一封刚刚译出的、等级最高的绝密电文。
魏昶君展开,目光迅速扫过。
电文来自岭南,是他启动的一枚重要“暗棋”。
内容不长,却让他神色愈发平静。
抓到尾巴了。
“查实,新崛‘林氏’,垄断粤盐三成,插手惠州铁冶,更以巨资参股新建之‘广南硫酸厂’,其家主林海,上月娶陈望妻妹为续弦,婚礼极奢,京粤豪绅往来,车马盈门。”
“陈望岳家亦有巨资注入林氏产业,盐、铁、化工作利,正被其悄然鲸吞,林氏与南洋‘八方商行’资金往来密切,疑为张氏白手套。”
岭南林氏,陈望妻族,盐铁化工,八方商行,张廷玉!
几个关键词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重重迷雾,将那张隐藏在“元老会”冠冕堂皇提议之下的、贪婪巨网的一角,血淋淋地撕扯开来。
民会与启蒙会的勾结,绝非简单的政治联盟,而是基于家族姻亲、巨额利益输送的深度捆绑。
他们不仅要权,更要垄断国之命脉,攫取倾国之富。
“好好一个为民请命的民会总代表,好一个熟读圣贤书的启蒙会总师!”
魏昶君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紧闭的窗扉。
凛冽的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涌入温暖的内室,瞬间扑灭了暖炉的几分热气,吹得他鬓发飞扬,衣袍猎猎作响。
他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攥着手中另一份一直随身携带的、边缘焦黄残缺的文书,那是阎应元最后送回、几乎被血迹浸透的残缺报告副本,上面模糊的字迹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在岭南密电的映照下,那些断续的词语似乎有了新的指向。
风雪扑面,冰冷刺骨。
他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京师,是看似平静、实则已暗潮汹涌的权力之海,是那张正加速收拢的巨网中心。
良久,他缓缓关上窗,将风雪与喧嚣隔绝在外。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有老旧灯光在玻璃罩中不安地晃动,明灭不定,将他孤峭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也仿佛映照着红袍天下这艘巨轮在惊涛骇浪中飘摇未卜的命运。
他走回案前,就着那明灭的灯火,再次看向阎应元那份残缺的遗奏,手指拂过那些血染的字迹,低沉的声音在空寂的暖阁中回荡,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
“浊流未尽,玉宇未清这炉火,看来是非得用我这把老骨头,连同那些肮脏的余烬,再狠狠地燃上一次不可了。”
不过也不算坏事,至少岭南一事,算是拉出了民会和启蒙会的尾巴。
雪,还在无声地落下,覆盖了山峦,掩盖了路径,仿佛要将一切阴谋与涌动都暂时埋葬。
但西山离宫那一点如豆的灯光,却在漫漫长夜中倔强地亮着,穿透风雪,昭示着风暴之眼,从未真正平静。
然而令魏昶君没想到的是,这把火不仅成了烧毁启蒙会和民会的由头,更烧到了他未曾想到的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