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魏府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魏昶君屏退了所有侍从,只召见了屈指可数的几位历经三朝、勉强还算信得过的老臣,以及两名掌管最核心机密、直属他本人的“夜不收”统领。
空气凝固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魏昶君没有绕圈子,直接将青石子、李定国、阎应元三人遗奏中相对不那么致命、但足以触目惊心的部分抄录,摊在了几位老臣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揭露民会变质、豪商勾结、边军走私的字句,如同毒蛇般蜿蜒。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几位老臣,最年轻的也已年过花甲,此刻看着那些文字,有的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目光,垂首盯着自己的靴尖,仿佛上面有朵花。
有的则捻着胡须,眼神飘忽,不敢与魏昶君对视。
还有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魏昶君只是平静的看着,这些都是昔日在一次次清查中留下来的老臣,干干净净。
“诸位。”
魏昶君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静得可怕。
“三位肱股之臣,死得不明不白,他们用命换来的这些字,你们怎么看?”
一阵难堪的沉默。
终于,一位掌管过刑名的老臣,颤抖着声音道“里长此事此事牵涉太广,恐非恐非一朝一夕能查清,三位大人忠心可鉴,然然其中是否有所误会,或为小人中伤,亦未可知啊,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万不可不可再起波澜了。”
这话说得圆滑,实则就是捂盖子。
另一位曾执掌过民部的老臣,叹气开口。
“里长,民会势大,启蒙会根深,海外豪商更是盘根错节,动一发而牵全身,如今朝堂刚刚提出设立元老会,正是和衷共济之时,若此刻深究这些恐生大变,于国不利啊!”
这是“和稀泥”,劝他妥协。
魏昶君心中冷笑,面上却无波澜。
他知道这些老臣为什么要如此。
他们的确干净,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干净,所以启蒙会和民会都容不下他们。
现在只怕这些老臣一个个正担心启蒙会和民会找机会对他们动手,怎么会主动卖出破绽。
人老了,所以他们怕了,他们昔日红袍天下的理想也逐渐萎靡。
目光转向那两位如同影子般立在阴影中的夜不收统领。
“你们呢?外面,现在是什么风声?”
其中一位面容普通、扔人堆里找不着的统领踏前半步,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铁石般的冷硬。
“里长,自三位大人殉国,京师暗流涌动,民会与启蒙会接触频繁,其门下官吏、商贾串联甚密。”
“各地报丧奏章入京的同时,亦有数封密信分别送入陈、张二位府邸,更紧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末将等暗中排查,京师红袍大营及京师戍卫部队中,近两年提拔的中下级将领,有十七人与陈、张二人门下或关联商贾有姻亲、同乡、旧部之谊,或有不明大额资金往来,虽无确凿反迹,但渗透已深。”
“军中”
魏昶君缓缓重复这两个字,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连最后保障京师、护卫红袍的刀把子,都开始被锈蚀了。
难怪他们敢逼宫,敢明目张胆地要权。
他挥了挥手,仿佛疲惫至极。
“我知道了,诸公且退下吧,此事容后再议。”
这一刻,不少人看着那位昔日意气风发,如今逐渐苍老的里长,神色复杂。
甚至有人还在暗中叹息。
里长年纪大了,如今受此折辱,不知道会不会一蹶不振。
老臣们如蒙大赦,躬身退出,背影在灯光下显得仓皇。
两名夜不收统领却未动。
魏昶君看着他们,眼中的疲惫瞬间被锐利取代。
“你们也去,按第二套暗线,启动另一份计划,所有联络,单线,绝密。”
“是!”
二人毫无犹豫,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只剩下魏昶君一人。
他关掉了大部分灯,只留书案上一盏台灯。
巨大的世界疆域图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
他的手指沾了朱砂,首先在岭南、西非、西域三处重重圈红,那是青石子、李定国、阎应元殉难之地,如同三处溃烂的创口。
然后,他的手指移动,朱砂笔尖落下,一个又一个红点,从帝国的肌体上浮现。
江南的“开发区”、沿海的垄断商港、北疆的关隘、运河的要津、甚至京畿的某些衙署红点越来越多,渐渐有连成一片、形成污浊斑块的趋势。
这些,都是三位忠臣遗奏中点出,以及他此次微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问题所在,更是那两张日益膨胀的巨网,民会与启蒙会势力交织盘踞之处。
“元老会哼。”
魏昶君盯着地图,冷笑一声。
想用所谓的“众议”捆住我的手脚,慢慢侵吞权柄?
那就看看,是谁的网更密,谁的刀更快!
这个世道,永远是百姓的世道,不会是启蒙会和民会的世道,更不会是官宦门阀的世道!
次日,会议展开。
面对陈望、张廷玉等人看似恭谨、实则步步紧逼的“恳请”,以及满朝文武或明或暗的附和,魏昶君并未如他们期待的那般暴怒或坚决反对。
他坐在会议室最前方的座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苍老,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年纪大了,连日悲恸,精力不济,三位同僚新丧,我心乱如麻,元老会之议,关乎国本,我需静心思量,即日起,我移居西山静养一段时日,一应日常政务,由启蒙会,民会依例会议讨论,送我检查,重大事体诸位可具折陈奏。”
言罢,不等众人反应,便在侍从搀扶下,略显蹒跚地离开了大殿。
看起来当真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年迈老者。
留下启蒙会,红袍军,民会各部面面相觑。
一名启蒙师有些惊喜,甚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里长这是走了?”
“他终究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