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虽是刚直,虽有名士的矜持,却不代表不懂人情世故,认不清形势。
若是当初吕布还据有半个充州时来降,尚可有几分倨功自傲,等着老刘下马相迎。
现下却是充州已易主,他是在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归降。
虽有献雍丘之功,可这点锦上添花的功劳,已不足以在老刘面前恃功而骄。
故不等老刘下马,陈宫便主动上前参拜认主。
“公台快快请起。”
刘备忙下马搀扶,笑道:“备仰慕公台贤名已久,今日得见,不负平生也。”
“主公,宫——”
陈宫欲言又止,面对老刘这般礼待的态度,既是惭愧又是感激,一时不知如何以应。
刘备却轻轻一拍他肩,豪然一笑:“往事已矣,公台不必记挂在心,不提也罢。”
“今日之后,还请公台与备同行,我们共扶大汉!”
陈宫心中一震,一股沉埋心底的热血,陡然被这一句“共扶大汉”激活。
回想当初与曹操初识,正是敬其刺董壮举,敬其匡扶汉室之赤诚,方与之结为生死之交。
其后观曹操残害名士,屠杀百姓种种暴恶之举,方才对其大失所望。
那份匡扶汉室的初心,也随之沉入心底深处。
今日,那份初心,却再次被刘备点燃,热血随之沸腾而起。
当下,陈宫再次深深一拜,慨然道:“宫今日方知,谁为真明主,谁为我大汉柱石。”
“宫愿为主公赴汤蹈火,尽我所能助主公扶我汉室,正我朝纲!”
刘备心下欣慰,遂一携陈宫,大笑入城。
大军浩浩荡荡,开入雍丘。
当踏入雍丘城一刻,刘备心中感慨万千。
兖州之争就此结束,八郡国归于一统。
从今日起,充州之主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刘备。
心怀着这份感慨,一行人遂入郡府。
片刻后,刘备已高坐上位,一一接见陈留降官们的拜见。
“季越,为何不见令兄张孟卓前来相见?”
等到张超上前拜见时,刘备这才发现张邈这位陈留太守始终未见。
张超一声叹息,遂将兄长张邈在抗击吕布,坚守北门之时,亡于吕布箭下之事相告。
刘备恍悟,面露惋惜,叹道:“吾若能早来片刻,孟卓或不至于丧于吕布之手,实为可惜。”
于是便安慰了张超一番,委任其为陈留太守,接收其兄留下的三千多部众。
张超却坚持不授,既不肯做陈留太守,也不愿接手其兄留下的部众。
一旁静观的边哲,暗暗点头。
这个张超也很识时务,明白老刘令他继续做陈留太守,那是老刘的胸襟气量,用人之气度。
他若欣然受之,还接手张邈部曲,那就是摆不清位置了。
兖州,乃是老刘以血与火,真刀真枪打下来的,不是曹操吕布那样,靠着你们这些兖州豪姓扶持上位。
老刘是兖州实权之主。
既然如此,自然不可以允许你张氏一族,继续霸占着陈留郡守之位,继续保有私兵部曲。
张超正是识时务,方才严辞陈留太守,拒绝接手张邈留下的部曲。
边哲看出了张超意图,便顺水推舟道:“主公,张季越既是如此坚持,主公便准了他吧。”
“哲知季越乃能吏,前番东平国为袁军劫掠,正需一位能吏主政,哲举荐由季越去出任东平国相。”
东平国地小,又被诸郡国环绕,基本上没有任何割据自立的可能。
令张超去做东平国相,既能显示老刘对他们这班降臣的器重,以安其心,又不会留有隐患,两全其美。
刘备旋即领会了边哲意图,便询问张超是否愿去做东平相。
张超这回没有拒绝,欣然领命。
安排完张超的位置,接下来就是陈宫。
略一权衡后,刘备遂笑问陈宫:“公台,吾想委屈公台做我兖州治中,不知公台愿否?”
陈宫心头一震,眼中闪过一道意外之色。
别驾乃州牧之下,诸官之首。
现下兖州别驾之职,乃是由边哲兼任。
这意味着,别管你是新降还是早降,在充州地界上,官位都不可能高过于边哲。
而治中从事之职,主掌诸曹文书,地位仅次于别驾。
陈宫自知刘备这份任命,有安抚笼络他,及他背后所代表的那部分充州降吏的用意在内。
可舍得拿出治中从事这般高位,来安抚他,刘备的用人气度由此可见。
陈宫心中自是受宠若惊,大为感动。
略一平伏心绪后,陈宫当即起身,再次深深一揖:“承蒙主公器重,宫自当鞠躬尽瘁,不负主公重托!”
在场的其馀兖州降吏们,见得陈宫都能被如此重用,遂皆心安。
边哲笑看向老刘,微微点头。
治中从事位高权重,老刘对陈宫这份厚待,既胜于曹操也胜于吕布。
且这个官职直属于州府,时刻伴随老刘左右,有权而无兵。
不得不说,老刘这般安排陈宫,确实是最明智之选。
诸事安排已毕,刘备心情大悦,当即令设下酒宴,共贺收复雍丘,尽得兖州之功。
酒宴摆下。
老刘及诸将开怀畅饮,陈宫等降吏们皆已心安,亦是如释重负,举杯豪饮。
“边军师!”
敬过老刘后,陈宫来到边哲面前,举杯道:“军师之神机妙算,奇谋百出,实乃宫生平所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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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对人心之把握,对宫之洞察,亦是令宫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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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智谋之士无计,能令宫心服者,唯军师一人也。”
“这一杯酒,我陈宫敬边军师!”
陈宫洋洋洒洒说了许多恭维之词,合起来其实就一个字:
服!
看得出来,陈宫这番敬佩之词,确实是发自肺腑。
对方坦诚相告,边哲自然也就不屑于谦虚自嘲,遂是举杯一饮而尽。
酒饮尽,两人相视大笑。
——
雍丘西南,高阳亭。
吕布和宋宪,侯成及千馀残兵败将,终于聚拢会合。
“温侯,你的耳朵?”
宋宪见得吕布耳朵被射断,脸色大为震惊。
左右诸将,见吕布竟为人所伤,还伤在如此尴尬的位置,亦无不大骇。
“吾——吾只是为流矢误伤而已,尔等何必大惊小怪!”
吕布羞于如实相告,只得随口编了个谎言敷衍。
宋宪也不敢追问,苦着脸问道:“温侯,现下雍丘已失,我数万大军也只剩下这千馀人而已。”
“现下,我们当何去何从?”
众人皆黯然神伤,悲凉目光齐聚向吕布。
吕布环扫四周,不禁悲从心起。
遥想当日入主兖州,手握雄兵数万,坐拥八郡国之地,威势何等之盛。
如今短短不到一年,却八郡国尽失,数万大军毁于一旦。
麾下诸将或死或降,兵马也仅剩千馀残兵。
凄惨程度,比之当年从长安出逃,还要狼狈万分。
“贼老天,你待我吕布何其凉薄也!”
“天下之大,你竟不能给我一处容身之地吗?”
吕布越想越气,仰头怒问苍天。
诸将皆是唉声叹气,萎靡伤感。
“温侯何必灰心丧气,兖州虽失,这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温侯方天画戟还在,赤兔马也还在,尚有一班悍将精兵誓死相随,何愁不能再打出一片天地!”
一片唉声叹息中,忽然响起一道自信乐观的声音。
出言者,正是程昱。
吕布心头一震,忽若被一语点醒般,脸上恍然省悟。
“你说的没错,吾有方天画戟赤兔马,何愁不能重新打下一片立足之地!”
吕布自信重燃,目光遂望向程昱,郑重其是一拱手:“布接下来当取何处为家,还请仲德先生赐教!”
程昱捋髯思虑半响,眼神中浮现信心,遂缓缓道:“南面袁术势大,不可与之相争,西面为河南尹,如今一片荒凉,亦不可往。”
“东面梁国比邻兖州,若温侯攻取,刘备势必会追击而来。”
“唯今之计,唯有往西南,经由颍川入南阳,可谋生路!”
说着,程昱向西南方向一指。
“南阳?”
吕布顺着程昱所指,目光转向兖州西南。
“不错,正是南阳。”
“南阳郡本属荆州,当为刘表所有,先前却一直为袁术占据。”
“后因其横征暴敛,使南阳破败,又因孙坚死于襄阳,袁术不得不东迁九江”
“今南阳民力已有所恢复,刘表对其却又未完全掌控,温侯可夺之以为家。”
“将来是北上再夺充州,还是东进染指豫州,又或是南下经略荆州,彼时再从长计议不迟。”
程昱一副筹谋帷幄之色,洋洋洒洒为吕布献上一道方略。
吕布灰暗的眼神渐渐放亮,仿若前路重开,壑然开朗起来。
沉吟良久,吕布喜笑颜开,大赞道:“吾失陈宫一不忠不义之庸才,却得仲德你这等奇谋之士,当真是天不绝我吕布也!”
“好,就依仲德之言,我们去南阳!”
此刻,吕布俨然已将程昱奉为了谋主。
程昱捋髯而笑,面上是一副运筹惟幄的自信,眉宇间却悄然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
“没想到,我程昱竟会沦落到要委身于吕布,远走他乡的地步。”
“兖州啊兖州,我还有机会再回来吗——”
望着充州方向,程昱一声无奈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