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这一刻,仿佛忽然死寂。
天地之间,只剩赵烈那一句低沉、沙哑、像从喉骨深处挤出来的嘆息。
像是为某人的命运提前敲响的丧钟。
陆頡猛地转头,看向赵烈,只见他脸色惨白,平常那股横衝直撞的悍气此刻全无——化成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惊惧。
不是怕死。
是怕陛下死。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层含义。
剎那间,所有人的后背都像被寒风冻住,僵硬、紧绷、连呼吸都断断续续。
董延的手死死攥住韁绳,指节发白,声音里带著明显的颤音:
“赵將军陛下一个人还在城里”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无人应答。
因为每个人心中都在迴荡同一句:
——他一个人,怎么挡三十万?
就算武力再强,能一剑挑十人,能百战百胜——那又如何?
面对三十万。
面对攻城巨车、震山破的撞城槌、弓弩齐发的黑雨。
面对被拓跋努尔的疯狂点成巨兽的铁流。
一个人能挡吗?
无人敢说能。
风呼的一声从雪坡顶卷过,吹得旗角疯狂拍打。
赵烈忽然深吸一口气,像是逼迫自己从绝望里抬起头来。
他一把握紧了腰间的刀。
“不能!”
他忽然低吼。
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撕出来的。
“不能让陛下一个人死在平阳!”
所有人齐齐抬头。
赵烈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像是宣告自己的命:
“陛下让我们撤,是命令。”
“可陛下留在平阳,是为了我们,为了大尧,为了天下百姓。”
“他不是为了活,是为了负!”
“既然他能背负天下!”
“那我们怎能连承担陪他死,都不敢?!”
这句话落下,所有人的喉咙都像被针刺一般发紧。
陆頡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雪气。
董延脸颊因激动而抖得厉害,却还是强行压住情绪。
赵烈转身,一把抓住马鞍,整个人一跃而上。
披风在风中鼓响。
他的声音震得雪坡下的小松树都抖了三抖:
“我赵烈——先说在前头!”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是送死!”
风声忽然一顿,像是也在听他的话。
赵烈双腿一夹马腹,坐得笔直,大喝:
“我要去平阳救陛下!”
“我知道——”
“凭我们这些人,挡不住三十万!”
“我知道——”
“去了,连浪都翻不起一朵!”
“我知道——”
“我们这百来號人,一旦被发现,就是被围杀的命!”
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像是要把心中压著的血呕出来。
“但是!”
“但——是——!!!”
他死死盯著平阳方向,那城墙如同一张巨兽的口,而其中的一点白影,是他们真正的君王。
“我不能看著陛下一个人死在城上!”
“我不能!”
“我赵烈做不到!”
胸腔里的怒、悲、痛、悔,全都化成了这一句咆哮。
剎那间,所有將士的眼睛都湿了。
陆頡缓缓握紧马鞭,声音低哑:
“赵將军”
但还没等他说出全部,赵烈已抬手阻止。
他怒喝:
“这是我一人的想法!”
“现在我要你们听清楚!”
“谁想回北关——我不怪!”
“谁想活著完成陛下原先的命令——我也不怪!”
“谁不愿意送死——天经地义!”
“你们愿意留下来,我赵烈,感激!”
“你们愿意回去,我赵烈,也敬佩!”
说到这,他忽然声音一顿。
然后,重重落下最后一句:
“但我要去。”
“陛下在平阳。”
“我必须去。”
风雪在这一刻完全静止了。
像所有天地都在等著这句话落地。
赵烈缓缓举起手,指向平阳城方向。
“这是我赵烈自己的选择。”
“愿意跟我去的——上马。”
“愿意回北关的——立刻转向。”
“无论你们做出哪个选择”
“你们都是英雄。
他真的这样说了。
没有一句激將,没有一句责怪。
只有沉沉地尊敬。
空气里忽然传来马鞍轻轻的绷紧声。
赵烈怔了一瞬回首。
第一个上马的是陆頡。
陆頡没有说话。
只静静地抬起了韁绳。
那动作像是在说:
——我跟你去。
然后是第二个將士。
第三个。
十个。
二十个。
五十个。
没有人转身,没有人迟疑,没有人犹豫。
所有人都上马了。
那一百多匹马在风雪里震动著,蹄下的雪在沉重而坚定地“咯吱”作响。
无人退后。
无人逃避。
无人选择生。
他们选择了——
与陛下共死。
赵烈喉咙一紧,鼻腔发酸。
他狠狠扯了扯韁绳,让自己硬生生抬头,不让眼泪落下来。
他环视这百余人。
平日里,是他带著他们杀,是他骂他们、训他们、罚他们。
可现在——
这些人无一例外地抬头挺胸,像是要把命直接掛在刀尖上。
没有一句豪言。
没有一句激励。
他们的眼里只有一种光:
——决死。
赵烈吸了一口冷风,让胸腔刺痛。
然后猛地高举马刀。
“好!”
他的吼声震得雪坡都抖了一抖。
“既然如此!”
“那我们这百人——!”
“便以血,为陛下开一条路!”
眾人齐声大吼:
“愿为陛下死!!!”
那声音压过风雪,直衝云霄。
赵烈猛地一挥马刀:
“全军听令——”
“隨我——!!!”
“杀向平阳!!!”
他双腿狠夹马腹。
“驾!!!”
马嘶声如裂天。
他衝下雪坡。
背后,一百余骑同时催马,雪被马蹄踢得漫天飞舞。
这支小队,衝进雪原中,风从他们的头盔呼啸而过。
像千万柄刀划过。
他们知道——
这一衝,便再无回头。
他们知道——
到了平阳,只是送死。
但他们仍然衝下去。
这一刻——
天地间,一百余道身影,在三十万大军压境的地狱前。
逆风。
逆雪。
逆命。
逆天。
——只因,他们的君王尚在城上。
他们必须去。
哪怕只是陪他死。
哪怕只是让他死得不那么孤单。
哪怕只是告诉他:
“陛下,您不是一个人。”
雪原之上,一百匹战马踏碎白雪,奔向黑压压的军阵。
像是白色的刀锋,刺入钢铁的海洋。
风声呜咽。
天地黯然。
赵烈怒吼:
“萧寧——!撑住!!!”
这是唯一一句他们能喊出的。
喊的是——陛下。
喊的是——君王。
喊的是——他们愿为之死的人。
雪在他们马蹄下炸裂,一路白浪翻滚。
他们奔向的是——绝境。
他们冲向的是——地狱。
他们迎的是——三十万的死亡铁流。
但无人回头。
无人颤抖。
无人说不。
风雪中——
这一百人,像一百把在风中燃烧的刀。
烈烈燃起。
奔向命运的坟墓。
——为救那一个人。
为救那一个站在风雪城楼上的少年皇帝。
他们寧死。
不退
另外一边,平阳城外高坡之上。
风噬骨般从北方呼啸而来,將清国公的战袍颳得“啪啪”作响。
他孤身立在雪覆的高坡之上,无人知晓,也无需知晓——
他是来救一个几乎必死之人。
在辽阔到望不见尽头的风雪中,三十万大疆军正如一堵移动的黑铁之墙,轰鸣著推进到平阳城下。
攻城锤被推到阵前。
重盾步兵开始列队。
骑军排成三列,马蹄在雪地上踩出沉雷般的回声。
只待一声令下——
平阳便会化作血色的废墟。
清国公拽著韁绳,老马在风雪中微微发颤。但老者的背却依旧笔直,好像那所有杀气都碰撞不到他的脊骨。
他眼神深沉,审视著城楼之上那几乎渺小到要被风吞掉的白影。
萧寧。
孤零零地站在平阳空城的门楼中央。
清国公心里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此刻萧寧最明智的选择,是躲。
躲到城中某个角落,赌大汗的大军在屠城时不会发现他。
这或许卑微、或许死气沉沉,但却是唯一能让他多活一刻的办法。
以三十万之眾——
哪怕把平阳一砖一瓦翻过来,翻三遍、五遍,也能將一个少年翻出来。
可即使如此,躲,依然是唯一的路。
——如果他躲得够深,
——如果他命够大,
——如果他侥倖逃过大汗怒火中的第一波疯狂,
也许,他能活著见到清国公。
清国公望著城影,轻声呢喃:
“孩子你该明白的,你该躲的啊。”
然而下一瞬。
他瞳孔猛地一缩!
萧寧动了。
动得极慢,却极分明。
那少年先是缓缓抬起手,那手指纤长、骨节清晰,握住了背后的剑。
他將那柄剑拔出。
风雪狂舞,剑身上映出一道森鋥寒芒。
他低头,用衣袖,认真地擦拭著剑刃。
剑刃被擦得乾净且闪亮,仿佛不是要面对三十万大军,而是要去赴一场仪式、一场盛典。
这动作安静、专注、平稳。
却扎眼得让清国公喉头紧了一瞬。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下一息。
萧寧將剑轻轻往身侧一立,整个人站得笔直。
像一桿青松。
像一柄刚刚从炉火里拔出的新剑。
他抬起头,望向城外三十万大军逼来的方向。
清国公心口骤然一跳!
“等等——”
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衝上他的后背,让他这条六十多岁的老狼瞬间绷紧。
萧寧的身前,是大军的咆哮,是拔城的脚步声,是即將压垮一切的狂怒。
而萧寧——
不退。
不缩。
反而抬脚向城门走去!
清国公的心几乎是被硬生生捏住:
“你你要干什么?!”
然而少年没有听见,也不会听见。
风雪中,他踏出了第二步。
然后第三步。
一个人影,孤独却毫不迟疑,竟然朝城门方向走去!
“你疯了!——”
清国公失声了。
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疯狂的人,见过太多不要命的將军,见过太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可从未见过——
一个人,
一个少年,
在面对三十万大军全线压境之时,
竟然选择——
迎上去。
不是逃。
不是躲。
不是求生。
是走向敌军。
是迎著刀刃。
是带著剑,走到三十万的杀戮面前。
清国公呼吸一窒,胸腔被某种巨大的震骇生生撞开。
他的声音被风撕裂,却依旧从喉口挤出:
“你你不会是想——”
他想到的那个可能,让他浑身血液都凉了半寸。
没有人能那样做。
没有人敢那样做。
没有人应该那样做。
萧寧,你
你可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
那不是敌军。
那不是一场战斗。
那是屠杀。
是拓跋努尔亲自下令的屠城。
是三十万疯了、狂了、杀红眼的大军。
你一个人,一柄剑
凭什么?
想做什么?
凭什么?
清国公攥著韁绳的手指发颤,指骨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想立刻衝下去的衝动。
可肩膀之上的年岁压住了他。
他只能用撕裂的声音低吼:
“你疯了!你是真的疯了?!你一个人——”
“你想阻三十万?!”
“你以为你是神仙吗?!”
萧寧在雪中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背影单薄,却像撑起了一座山。
清国公的眼角被风吹得发酸,他喉头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在找死啊”
风雪掠过他白色的鬢角。
可他却第一次觉得——
这世上,有些年轻人,
真的连死,都比旁人活得更锋利。
他喃喃道:
“萧寧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为什么寧愿死,也不躲?”
“你到底算到了什么?”
“还是说”
“你根本没想活?”
雪地里,萧寧的脚步更清晰。
剑在他掌中光芒更冷。
城门就在眼前。
三十万大军的第一排骑兵已经调好了马阵。
空气像在沸腾。
仿佛下一秒——
铁流便要吞没那孤影。
清国公忽然心口发痛——他竟有种错觉:
那少年不是去送死。
而是去做一件他必须做的事。
一件他认定了的事。
一件连他死,也必须去完成的事。
清国公忽然间只觉得呼吸发紧。
“萧寧”
他低声呼唤著那遥不可及的名字。
风吹乱他鬢边白髮。
雪落在他掌间,立即融化。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到——
他所要救的那个人,
並不是被命逼到墙角的少年。
而是一柄锋芒太盛的剑。
太亮。
太狠。
太孤独。
也太无所畏惧。
清国公喉头髮涩,眼中竟罕见地泛出一丝湿意。
“你这疯子”
“你根本不是要逃”
“你是决心要以你一人之躯——”
“去面对三十万?”
风雪大作。
三十万铁骑如黑海翻涌。
萧寧的背影,却在其中——越走越直。
清国公睁大了眼。
一句嘶哑的声音,溢出他喉口:
“你这是想以一人,挡一军?”
“你想——以命,换局?”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风雪在吼。
大军在吼。
天地都在为那少年的步伐震动。
而清国公——
老眼之中,第一次出现了震骇之外的东西:
一种被压抑了半生的狂热,被一个年轻人的背影点燃。
“萧寧你这孩子”
“若你不死——你必是天下之主。”
“可你偏偏要在今日”
他声音沉入风雪中:
“以一人,对三十万。”
“疯子。”
“疯得让我这老东西都心颤。”
清国公喃喃著,视线死死钉在那道背影上。
风雪里,萧寧握著剑,脚步却不急不缓。他不像一个赴死的人,也不像求生,更不像赴战——
反而像一个在走向自己命运的人。
稳。
静。
沉。
每一步都落得极轻,像怕惊扰了风雪,而不是怕面前那三十万杀狂的大军。
清国公胸腔几乎堵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臟有些承受不住。
“孩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寧走到城楼之下。
那扇巨木城门,在三日前曾被他一人一剑逼退三十万;在今时今日,大汗已下令屠城,城外杀声冲天,按理他该避之,如避深渊。
可他却伸出手。
手指落在那扇沉重的门板上。
一寸。
一寸。
轻轻推开。
没有声势,没有轰鸣,也没有震裂之音。
仿佛这是平常不过的开门动作。
可清国公看到那一瞬——脊背却像被刀划开。
“你竟然”
门扉在风中微微颤著,被萧寧一寸寸推开。
终於,让出一个人能走出的空间。
那少年跨出门槛。
站在城门前。
天地间风雪呼啸。
三十万铁骑如黑海般在远处翻涌,杀气凝成可见的雾气。
而城门前,只有他一人。
白衣如雪,剑如霜。
清国公只觉得眼前一阵发白。
要知道,他可是皇帝!
而他身后没有士兵、没有百姓、没有城楼火把、没有任何声势。
只有——
空城。
真正的空城。
他一个人,就是整座平阳。
清国公嘴唇颤了一下,喉头髮出极轻的声响:
“疯子你是真的疯子你要以一人之身,面对三十万?”
“你怎么敢的”
三十万大军已压至平阳城下。
杀声震天,天地俱裂。
拓跋努尔一身重甲,立在最前方。狼旗在他身后炸开般鼓动,他的眼红得像要流血。
“给我推进!”
“攻城车上前!!”
“第一梯队举盾——!”
他几乎咆哮著发號施令。
就在此时——
“轰——”
不是雷声。
而是一种极轻,却似乎震撼三军的声音。
前方,有人惊叫:
“城门开了!!”
拓跋努尔猛地一怔,头颅僵硬地转向平阳城门。
只见那城门,在杀声滚滚之中,被从里面推开。
缓慢的。
平静的。
像一只眼睛被从沉眠中打开。
紧接著——
一个白色的身影,安静地站在了门前。
拓跋焱喉咙猛地紧了一下:
“又是他。”
拓跋努尔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像被火焰点燃。
“萧寧——!!!”
三天前,也是这样。
三十万围城,他一个人走出。
当时拓跋努尔以为对方有伏兵、有机关、有后手。
今日再见,他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小子竟然还敢?
他不是应该躲吗?
应该逃吗?
应该在城中瑟瑟发抖,求天求地吗?
他打开城门,是为了什么?
找死?挑衅?或者还有什么底牌?
但无论哪一种,都不合理。
因为那门后——
空无一人。
拓跋焱不由得低声道:
“大汗他他竟然又走出来了。”
“他难道不怕?”
拓跋努尔没有回答。
只是盯著那道白影,眼神逐渐收紧,像看著一头即將用尽生命的白狼。
身后眾將诡异地静下来。
三十万大军,也被这一幕生生压了一瞬。
所有人都看著——
一个人。
一柄剑。
立在城门前。
面对三十万。
那不是勇气。
那是狂气。
是让人心底都发毛的那种狂。
有老將忍不住咽口唾沫:
“三天前,他就是这样出来的难怪大汗当时不敢轻举妄动”
“可这次这次”
“这次他是疯了吧”
“面对这样的敌军,竟然敢走出来这若不是勇武便是天生的狠人。”
“一个少年皇帝竟到了这般地步”
讚嘆、震惊、恐惧——混杂在无数人的喉咙里。
拓跋努尔目中血丝越来越密。
他忽然低笑。
那笑声带著狂气。
“好。”
“好啊!”
“萧寧!!!”
他的声音压过风声,压过杀声,直直落在那孤影之上。
“我是真没想到——三天前你敢这么出来,我已经佩服你一次。”
“但我更没想到”
“今日——你竟然,还敢如此走出来!!”
拓跋焱屏息。
拓跋努尔脸上不是愤怒。
不是恼羞。
而是敬意。
是一个强者对另一个强者的敬意。
他缓缓抬手,將大刀横於胸前。
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咬字沉沉:
“萧寧,我佩服你。”
“你是好汉。”
“是硬骨头。”
“是疯子。”
“也是倔强到让我这个敌人都不得不尊敬的青年。”
他眼神骤然一狠!
“但是!”
“今日——”
“你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带著我拓跋努尔”
“对你最后的尊敬——”
“上路吧!!!”
杀声,轰然炸开。
像海啸。
像雷霆。
像末日降临。
而城门前的那道白影——
仍旧站著。
衣袂在风雪里猎猎飞舞。
剑在他掌中微微颤鸣。
孤身一人。
面对三十万。
但没有退一步。
仿佛他才是那三十万的主人。
仿佛整个战场,都因他而存在。
清国公在远处的高坡上,看著这一幕,胸口发紧,心跳快得像要破碎。
他低声呢喃:
“萧寧”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什么给你的勇气,让你一人这般独面三十万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