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列满载着工人和设备的火车,正拉响汽笛,缓缓驶出厂区。
“呜——”
……
红星厂的小会议室,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搪瓷茶缸里的水早就凉透了,茶叶沫子沉在底儿上,死气沉沉。
“啪!”
一声脆响,那是巴掌拍在桌子上的声音。
魏文明站起来了。
他脸涨成了猪肝色,鼻梁上的眼镜片随着身体的颤斗一晃一晃,眼泪鼻涕那是真往下流。
“这是造孽啊!”
魏文明带着哭腔,指着桌子那份协议草案,手指头哆嗦得象帕金森,“这是要把友邦变仇敌啊!这是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啊!”
会议室里坐了一圈人,除了林舟在那低头扣指甲,其他人都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魏文明是厂里的“笔杆子”,平时说话文绉绉的,今天这副样子,象是死了亲爹。
“同志们呐!”魏文明抹了一把鼻涕,也不嫌脏,顺手就在中山装的下摆上擦了擦,“人家鹰国人那是带着诚意来的!五千万美金!那是多少钱?那是金山银山!人家肯买咱们的东西,那是看得起咱们,是给咱们脸!”
他绕过桌子,走到周主任面前,几乎是哀求道:“主任,您不能听林舟这小子的啊。这三千人过去,还要拿专家待遇,还要人家养着,这不是讹诈吗?这不是流氓行径吗?”
周主任皱着眉,把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老魏,注意你的措辞。这是商业谈判。”
“什么商业谈判!这是强盗逻辑!”
魏文明急了,嗓门瞬间拔高八度,刺得人耳膜疼,“人家洋人讲究的是契约精神,是公平!咱们这是什么?这是贪得无厌!一旦人家生气了,拍屁股走了,这五千万美金打水漂了不说,咱们红星厂以后在国际上还怎么混?咱们龙国的脸还要不要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了林舟一脸。
林舟终于抬起头,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
“魏副厂长,”林舟叫的是他的虚职,“您这膝盖,是不是风湿犯了?怎么老想跪着说话?”
“你——!”魏文明气得直哆嗦,“你这是破坏邦交!你是历史的罪人!”
“邦交?”
林舟冷笑一声,把手绢扔在桌上,“人家买东西,咱们卖东西,讨价还价,天经地义。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咱们要跪谢皇恩了?五千万很多吗?咱们那技术,放到十年后,五十亿都不卖!现在卖五千万那是为了换外汇,是为了活命!这三千人是去学本事的,不是去要饭的!”
“你懂个屁!”
魏文明吼道,“人家技术比咱们先进一百年!咱们的人去了能干什么?除了丢人现眼,除了让人家看笑话,还能干什么?还要专家待遇?咱们配吗?啊?咱们配吗?”
这一声“咱们配吗”,在会议室里回荡。
不少人的头低了下去。
在这个年代,这种自卑是刻在骨子里的。看着人家的小轿车、大飞机、彩电冰箱,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窝窝头和破棉袄,很多人心里确实觉得自己“不配”。
魏文明见状,更来劲了。
“我提议!立刻撤回这三条无理要求!向鹰国代表团道歉!把价格降到三千万……不,两千万!以此来挽回咱们的信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魏文明在厂里闹,外面也没闲着。
京城某大学的筒子楼里,李教授正伏案疾书。
台灯昏黄,照着他那张清瘦且充满“忧国忧民”神色的脸。
李教授是留过洋的,喝过洋墨水,那是文化圈里的泰斗。听说红星厂搞出这么个“霸王条款”,他气得晚饭都没吃。
钢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作响,一行行字像刀子一样刻出来。
文章标题:《傲慢将毁掉开放成果——评红星厂的“天价清单”》。
“……礼仪之邦,首重谦逊。今有红星厂者,虽有微末之技,却狂妄自大,挟技居奇。竟欲遣数千众赴彼邦,索以重金,名为交流,实为无赖之举……”
李教授写得很顺手,引经据典,洋洋洒洒。
“……西方文明,乃现代科技之滥觞。吾等当以此为师,虚心求教。若以强横之姿,行勒索之事,必将触怒友邦,自绝于世界文明之林。届时,国门复闭,西风不再,吾辈何以面对子孙?”
写完最后一句,李教授长叹一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他觉得自己太伟大了。
他在拯救这个国家,拯救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泥腿子。
“这帮搞工科的,就是没脑子。”李教授自言自语,“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跟洋人叫板了?那是人家不想跟你们计较!真要惹急了洋大人,到时候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第二天,这篇文章就发在了一份颇有影响力的内部刊物上。
虽然不是公开发行的报纸,但在知识分子圈和干部圈里,这份刊物的分量极重。
一时间,复印件满天飞。
不少自诩“清醒”的知识分子,拿着文章如获至宝,在办公室里、在茶馆里、在沙龙里,大声朗读,痛心疾首。
“说得太对了!李教授真知卓见啊!”
“红星厂这是在玩火!这是义和团那一套!”
“必须制止这种愚蠢的行为!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墙内开花,墙外也得香。
魏文明和李教授的这些论调,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很快就传到了外国记者的耳朵里。
这可是大新闻。
鹰国广播公司(bbc的那个年代版本)当晚的广播里,播音员用那种特有的、带着优越感的腔调播报:
“据龙国内部知情人士透露,对于红星厂提出的苛刻条件,龙国各界并不买帐。许多有识之士认为,这是一种缺乏诚意、甚至带有侮辱性的行为……”
紧接着,《纽约时报》也刊登了评论文章。
标题很耸动:《龙国技术交易的背后:贪婪与分裂》。
文章引用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龙国高级知识分子”的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李教授的调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