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
祁嘉节望着下方八百炼气士组成的天轨大阵,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
“如今我困于这繁华牢笼,你则高坐玄坛,执掌一方气运。”
晋心安沉默片刻,星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
“嘉节,你在怪我?”
“怪你?”
祁嘉节抬眼,目光如他膝上的剑锋般冷冽:
“向陛下举荐我入京,是你,在幕后推动我与贾琰之战,借炼气士之口将此事喧染得满城风雨,也是你。你为我铺就了这条‘登天’之路,我何怪之有?”
他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敲在晋心安的心头。
这位钦天监副监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
晋心安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我确实未料到那贾琰的剑如此诡谲霸道,更未料到他竟能引动罢了,事已至此,辩解无益。是我算计太多,害你半生英雄,竟连血脉都”
“够了。”
祁嘉节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冷冽决绝,充满了阴郁,哪有半点君子气度:
“路是我自己选的,剑也是我自己挥的。今日之果,自有我一人承担。”
他起身走到玄坛边缘,宽大道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俯瞰着下方如星河般流转的八百炼气士。
“心安,你可知今日那贾琰说了什么?”
祁嘉节忽然转身,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说世间之事从来只有成败,没有正邪对错。”
“贾琰此子”
晋心安欲言又止。
“正合我用。”
祁嘉节目光如剑:
“他的剑意至情至性,最适为君分忧。”
晋心安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
作为钦天监副监,他岂会不知陛下之忧?
北凉于离阳天下有大功,偏他徐骁有后,世袭罔替不仅是皇族赵氏的心病,满朝文武也都不愿见到。
想起当年京城白衣案,虽未参与,却知其中凶险。
监正南怀瑜推算出北凉王妃吴素所怀很可能是男胎,老皇帝因忌惮徐骁兵权,下令铲除。
帝师元本溪设计调虎离山,韩生宣、柳蒿师等众多高手围攻,竟还是让那王妃强行提升境界杀出太安城。
而今他这老友,竟想做成连帝师、陛下都未做成之事。
“嘉节!可那是断子绝孙的剑!”
晋心安终于失态:
“何至于此你就不怕北凉”
“正因我自己断送了血脉,才最懂如何让北凉也尝此痛。”
祁嘉节冷笑:
“徐骁当年在辽东屠我祁氏满门时,可曾手软?”
青烟在二人之间缭绕,恍惚间又回到三十年前的北地。
那时晋心安还是个游方炼气士,祁嘉节也只是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剑客。
二人曾在雪原上共饮一壶烧刀子,祁嘉节醉后舞剑,剑光如匹练,每一式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祁嘉节转过身,目光灼灼:
“心安。”
祁嘉节罕见地唤他旧称,眼神恍惚了一瞬:
“还记得那年雪原上,你说观星象知天命。如今可算得出我这柄剑最终会指向何处?”
晋心安垂首不语,只将龟甲紧紧攥在掌心。
直到祁嘉节的身影消失在玄坛尽头,他才对着满殿星辉喃喃:
“我算得出所有人的命数,唯独算不出故人的心魔。”
穹顶星图上,代表“将星“的星位正发出凄艳的红光,一如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少年剑客在火光中拾起染血长剑时,眼中燃烧的烈焰。
荣国府,梦坡斋。
夜色已深,小筑内只点了一盏青玉灯,谢观应执壶斟茶,水声淙淙如溪。
贾琰端坐对面,目光落在茶汤蒸腾的雾气上。
“老师今日让学生应下祁嘉节借剑之请,学生思来想去,仍有些不解。”
谢观应推过一盏越窑青瓷茶盏,釉色温润如玉,茶汤澄澈见底:
“你可知徐骁要入京了?”
“学生听说,徐骁此次入京,带了一口棺材。”
谢观应眸光微动,眼中似有不屑:
他是要告诉所有人,要么带着世袭罔替的诏书回北凉,要么就躺着回去。北凉王这是要以命相搏。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他背后某算之人却是算漏了你。“
“学生愚钝。”
贾琰垂眸。
谢观应细细端详着这个弟子,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当真不知?”
贾琰抬眸,眼中精光一闪:
“祁嘉节借剑不是要斩徐骁,而是武当山。他要断北凉血脉,那便是与北凉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谢观应轻笑:
“徐骁若这般容易动怒,也活不到今日。”
贾琰蹙眉:
“所以这一剑”
“就是要逼他反!”
谢观应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函:
“徐骁手握三十万铁骑,朝廷既要用他抵御北莽,又怕他尾大不掉。徐骁老了,徐龙象空有体魄,若徐凤年废了,北凉必定军心动荡。白衣陈芝豹虽有名有势,却也不是所有人都服他!”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悠长寂聊,在夜色中荡开层层涟漪。
“三日前,韩貂寺来找过我,你知道?”
谢观应忽然道。
贾琰执盏的手微微一顿:
“人猫手段诡秘,最擅截断天人感应,学生不知?”
“他愿以性命作保,若北凉生变,他一人承担。”
谢观应语气平淡:
“倒是出乎意料。”
“他承担得起?”
贾琰挑眉。
“自然承担不起。”
谢观应轻笑:
“北凉铁骑若真挥师南下,便是十个韩生宣也挡不住。,恰是离阳天子最想看到的。”
他起身展开一幅绢本舆图,烛光映出北凉三州的轮廓,山川城池纤毫毕现:
“你看,北凉若反,北莽必长驱直入。但若徐骁忠心不贰,朝廷又寝食难安。元本溪、顾剑棠、张巨鹿离阳天子自己能用而后继者却用不得,所以只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将这天下收拾干净。”
贾琰凝视着图上凉州城的位置:
“所以祁嘉节不过是弃子?”
“是棋子。”
谢观应修正道:
“就象当年的白衣案,布局的是元本溪、出手的是韩生宣,还有杨太岁、柳蒿师等人都参与了,他们在离阳中是何等身份。所以这一次参与的所有人,离阳都不会作为弃子,反而会当这是投名状,作为储君将来的重用之臣。”
月光通过雕花窗棂,将师徒二人的身影投在书架上,如同两军对垒,暗藏杀机。
“记住!”
谢观应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天元:
“这下棋,最重要的不是谁能赢,而是棋局不能停。北凉与离阳,就象这棋盘上的黑白子”
他轻轻推动棋子,让黑白两色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有人下棋,方能相生相存。”
“除非哪天”
谢观应凝视着贾琰:
“你有能力直接给他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