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众人不远处一株虬枝盘错的古柳上,两个年轻人以更随性不羁的姿态俯瞰下方喧嚣。
一人眉目清俊,却笼着层拂不去的阴郁,正是赵淳流落民间的私生子赵楷。
树下,无声无息地立着五名身着暗色斗篷的甲士,气息沉凝,如同雕塑,显然是他的护卫。
另一人,怀中抱着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刀,眼神桀骜,嘴角习惯性地撇着,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气。
若有去过武帝城的江湖人在场,或许能认出他便是王仙芝座下最骄狂的小徒弟江斧丁。
江斧丁的目光扫过湖心小舟上盘膝横剑、闭目养神的祁嘉节,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丝不屑:
“装神弄鬼。就这等人物,也配称‘剑道大家’?连我那半吊子四师兄的剑意都比不上,也就能在这太安城里唬唬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赵楷闻言,阴郁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
“祁嘉节的剑,有正气守规矩,也难怪入不了你江斧丁的眼。”
江斧丁嗤笑一声,拍了拍怀中长刀:
“管他规矩正道!谁刀快,谁便是道理!”
他转看赵楷,目光锐利:
“你呢?放着现成身份不要,终日算计这些弯绕,累也不累?”
赵楷远眺宫阙方向,声低而笃定:
“弯绕又如何?但能遂我心愿,过程不值一提。”
他忽转头,一字字道:
“待他日,山河入我彀中”
江斧丁先是一愣,随即象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四野,引得远处不少人侧目。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用下巴点了点湖心的祁嘉节,语气狂放不羁:
“成啊!若真有那么一天,那这江湖!我替你看着!不过”
他话锋一转,满脸嫌弃:
“若尽是这般装模作样的无趣之徒,这江湖待着也闷煞人!”
二人相视,一个阴郁中藏着滔天野心,一个狂放中尽显武道骄纵。
而湖心扁舟上,祁嘉节依旧闭目凝神,仿佛万丈红尘、千般喧嚣,都与他膝上那柄将出未出的长剑无干。
湖畔一座视野极佳的凉亭内,贾家女眷并宝玉等人俱在。
贾母端坐中央,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等围坐一旁,黛玉、三春、宝钗等姑娘们则立在栏杆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紧张、担忧或探究,望向凉亭入口处那道青衫身影。
贾琰神色平静,先向贾母及诸位长辈行了一礼,目光扫过亭中众人,尤其在黛玉、三春等人面上停留了一瞬,方才开口,声音郑重:
“祖母,诸位长辈。孙儿此去,除了三日前那一剑,尚有两剑。若第一剑不能胜”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最终落回贾母脸上:
“还请祖母带着大家,在我出第二剑前,务必离开雁鸣湖,莫要停留。”
此言一出,亭内气氛瞬间凝滞。
这话里的意味,让人心惊。
难道此行,竟有如此大的风险?
贾琰不再多言,再次躬身一礼,旋即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湖边。
没有预想中的纵跃,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一步踏出,竟稳稳地落在了湖水之上!
青衫履波,无痕无迹。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向着湖心那叶扁舟走去。
步履间,竟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仿佛踏着的不是水波,而是时光,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离愁别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不知何时,湖畔那千万条垂柳的绿绦无风自动,柔柔拂动,仿佛在为远行之人送别。
天空并无乌云,阳光尚在,可整个雁鸣湖的上空,竟毫无征兆地飘洒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轻柔,带着凉意,更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悲戚。
就在贾琰踏水而行、天降细雨的同时,湖心小舟之上,一直闭目盘膝的祁嘉节,骤然睁开了双眼!
不仅是他,凉亭中的贾母、岸边的冯紫英、柳湘莲,柳树上的赵楷、江斧丁几乎所有感知敏锐或有心之人,都在同一时间,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那个踏波而来的青衫少年身上!
喧闹的雁鸣湖,霎时间万籁俱寂。
只有雨丝落入湖面的细微声响,和那青衫少年踏水声。
一种莫名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地漫上每个人的心头。
许多人恍惚间,仿佛想起了生命里那些为了苍白爱情而固执的坚持,想起了那些得到又旋即失去的美丽容颜,想起了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那满腔无处安放的愁绪,竟似化作了这漫天无声垂落的雨丝。
凉亭内,贾母老眼骤然一红,她猛地站起身,不顾仪态,用尽力气对着亭内亭外的贾家众人,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洪亮地喝道:
“都给我看清楚了!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就是我们贾家的爷们!在给贾家挣脸面!挣前程!”
其实,不用她喊,所有人的目光早已被牢牢吸住,定定地看着湖中那幕。
黛玉第一个落下泪来。
她说不清缘由,只觉得那踏波而来的身影,那漫天如泪的雨丝,那弥漫天地间的悲意,直直撞入了她心底最柔软、最孤寂的角落,与她前世今生的所有眼泪产生了共鸣。
泪水无声滑落,比湖上的雨更凉。
紧接着,迎春、探春、惜春,乃至宝钗,都不约而同地红了眼框。
她们各自想起了不同的心事,不同的飘零,不同的无奈,在这股浩瀚而纯粹的悲意感染下,难以自持。
这股以贾琰为中心,融合了“绛珠还”剑意与个人情愫的磅礴悲凉,如同无形的涟漪,伴随着那思忆之雨,向着整个雁鸣湖扩散开去,浸染了每一寸空气,触动了每一个观者的心弦。
祁嘉节缓缓站起身,手握住了膝上的古剑剑柄,神色凝重。
他看着那个在雨中踏波而来,仿佛集世间离愁别怨于一身的少年,沉声开口,声音穿透雨幕:
“此剑何名?”
贾琰已至舟前十丈,停下脚步,抬眸,雨水顺着他清隽的脸颊滑落,声音平静却清淅地响彻湖面:
“此剑,名为‘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