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这话说得天真,却也是一片赤诚。
宝钗见众人这般关切,心下微暖,强撑着抬起脸来,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只是那笑意如同隔了层薄纱的月华,蒙蒙胧胧的看不真切:
“难为宝兄弟和妹妹们挂心。我原不要紧,只是累得母亲这般受惊,实在过意不去。“
声音仍是那般平和,偏偏这份强作的从容,反倒叫人看了心酸。
独黛玉来得迟了些,只静静倚在门边帘栊旁,将满屋情形尽收眼底。
但见薛姨妈悲切难抑,王夫人面上宽慰底下却透着疏离,三春姊妹各有各的体贴,最是那宝玉,一双眼睛只管痴痴地望着宝钗,那份小心翼翼的模样,竟是前所未见的专注。
她心头无端泛起一阵酸楚,象是误食了未熟的青梅。
眼见宝玉对初来乍到的宝姐姐便这般上心,再想想平日与自己拌嘴赌气时,何曾见过他这般珍而重之的神态?
又思及自己孤零零寄人篱下,这位宝姐姐虽也是来投亲,却有母亲相伴,兄长可依。
两相比较,更觉身世凄凉,不由得将身子往帘影里缩了缩。
暖阁内悲声未歇,忽听得外间脚步杂沓,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掀帘进来,面上又是惶急又是庆幸,急急回禀:
“太太,姨太太,琏二爷回来了!薛薛大爷也也接回来了!“
王夫人与薛姨妈闻言俱是起身。薛姨妈双手合十,连声念佛: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可算回来了!“
王夫人也松了口气,手中佛珠捻得飞快: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侍立一旁的王熙凤丹凤眼一挑,清脆嗓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哟!咱们二爷今儿个可是立了大功!这才多大功夫,竟象是驾了云似的,把人从京兆府大牢里请回来了?真真是能耐见长!“
那报信的丫鬟被凤姐儿一说,越发为难,支支吾吾道:
“只是只是薛大爷他他是让小厮们抬抬着进来的“
“什么?抬进来的?“
薛姨妈脸上喜色顿时僵住,转为惊惶,也顾不得体统,推开搀扶的丫鬟就要往外冲:
“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也是脸色一变。
王熙凤眼明手快,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薛姨妈,连声劝道:
“姨妈别急!既是抬回来的,想是身上不便,您这般冲出去反倒不美。快请琏二爷进来回话!再唤几个稳妥的婆子,先把薛大爷小心抬来让姨妈瞧瞧!
三言两语便稳住了场面。
屏风后面,黛玉、三春等闺阁小姐自然不便见外男,只闻其声。
黛玉悄悄从缝隙中望去,只见几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抬着个软架匆匆而过,上面隐约躺着个人影。她心下暗忖:
竟真真是抬回来的?看来这位薛家表哥吃了不小的苦头。
不多时,贾琏掀帘进来,额上沁着细汗,面色也不甚好看,先给王夫人、薛姨妈见了礼。
薛姨妈早已急得不行,带着哭音问道:
“琏哥儿,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蟠儿他他怎么就“
贾琏叹了口气,斟酌着词句回道:
“回姨母,事情大抵问清楚了。表弟今日在街上,许是许是言语上与人有些冲撞,双方起了争执。对方身手了得,表弟和他带的人,都都无大碍,只是脚上伤得重些,行动不便,这才抬了回来。
他隐去了贾琰、贾环的身份,也略过了薛蟠那见不得人的真实意图和贾琰飞筷伤人的惊世手段,更绝口不提京兆尹楚怀瑾那番不耐烦的“懒得管”以及自己其实并未花费银钱打点之事。
“京兆府那边“
贾琏续道:
“许是看在两家情分上,问明缘由后并未深究,训诫几句,便让领回来了。“
他将官府放人归结于贾府情面,这倒也不算完全说谎。
贾琏这番避重就轻的回话,薛姨妈只顾着心疼儿子,泪眼婆娑地念着“我儿受苦“,哪里还想得起追问细由。
王夫人见状,心中那股子当家主母的威仪油然而生。
妹妹一家初来便受此大辱,若不显显贾府的威风,如何安妹妹的心?
再看身旁的宝钗,虽是初识,但那端庄稳重的模样甚合她心意,越发觉得该替这侄女出气。
她沉下脸来,追问贾琏:
“琏儿,你只说对方身手了得,究竟是哪家的纨绔,敢下这般重手?光天化日将我薛家甥儿伤成这样,眼里还有王法么?你既将人带回来了,想必知晓根底,还不快说!“
王熙凤在一旁,丹凤眼滴溜溜一转,笑着帮腔:
“正是呢!二爷今儿这差事办得爽利,想必是摸清了对方底细。难不成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家,让二爷觉得不值当提?还是说二爷这趟跑下来,手里又宽松了些,不好意思细说?“
这话半是催促,半是试探,仍疑心贾琏在其中做了手脚。
贾琏被二人逼问,额上冷汗涔涔,支支吾吾道:
“这个太太,凤丫头,此事此事恐怕“
“恐怕什么?
王夫人见他这般型状,疑心愈重,厉声催问。
贾琏知道瞒不住,把心一横,上前低声道:
“与薛大兄弟冲突的不是旁人,是是咱们府上的琰三弟和环三…环四弟。“
“轰“
的一声,王夫人只觉热血上涌,脸上先是一红,随即煞白。
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手指着贾琏,嘴唇哆嗦着,“你你你“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整话。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要严惩的“恶徒“,竟是那两个庶子!
恰在此时,隔壁厢房传来薛蟠的咒骂声:
“操他姥姥的!哪家没的王八羔子,敢暗算你薛大爷!等爷好了,非拆了你们的骨头!生儿子没的混帐“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薛姨妈没听清贾琏后头的话,顺着儿子的骂声拍腿哭道:
“是哪个天杀的家门不幸,养出这等心狠手辣的小畜生!这般下作手段,定是没人伦、没家教的东西“
她每骂一句,王夫人脸色就白一分,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发黑,勉强扶住炕桌,用尽力气嘶声喝道:
“去!快去请老爷来!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