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
且说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的出身,只可惜生于末世,父母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
此人虽有些才学,却最是热衷功名,惯会审时度势。
前番因贪酷之弊、恃才侮上被革了职,得友人荐至扬州盐政林如海府上,做了西宾,教导女学生黛玉。
后因黛玉母亲贾敏去世,林如海见女儿年幼失恃,外祖母家又执意来接,便修下荐书,烦托贾雨村护送黛玉进京,顺带也为他图个复职的门路。
那日初至荣国府,偏生撞上宝玉摔玉、贾琰碎玉的混乱场面,他何等乖觉,见贾府内宅事忙,便只略坐了坐,呈上林如海的书信,说了些仰慕叼扰的客套话,便识趣地告辞出来,另寻下处安顿。
这一等,便是月馀光阴。
贾雨村在京中并未闲着,四处奔走打点,探听消息。
近来闻得风声,道是朝廷为显恩宽,有意起复一批往日被革职的官员,然名额有限,须得有力者保举。
他心思立刻活络起来,想起林如海的荐书,想起荣国府的权势,虽觉上次时机不佳,但此等机遇岂能错过?
故而精心备了份不算贵重却颇显雅致的礼物,再次递了拜帖至荣府。
此番,贾政便在荣禧堂接见了他。
选择荣禧堂,自有缘故。
那梦坡斋本是贾政平日与清客们闲谈、自享清静之所,如今既让与了谢观应做讲学之用,贾政自是万分郑重,等闲不敢前去打扰,更不便在其中会见外客,谈论这些仕途经济俗务,生怕沾辱了那处的清贵之气。
荣禧堂乃是国公府正堂,气象威严,在此会见贾雨村这等外官,既显重视,又不失体统。
贾雨村进了荣禧堂,但见堂皇富丽,匾额高悬,心下先自有几分敬畏。见贾政身着家常便服,端坐堂上,忙趋步上前,恭躬敬敬地行下礼去:
“晚生贾化,请老大人金安。”
贾政命人看座,上了茶。
他因近日府中多事,母亲抱恙,又心系梦坡斋那边,神情间不免带着几分倦怠与疏离,只淡淡道:
“如海书信中已备述先生才学,前次匆匆,未曾深谈。不知先生近日在京中可还安顿?”
贾雨村忙欠身答道:
“有劳老大人垂询。晚生一切安好,皆托赖老大人的福荫。”
他偷眼觑了觑贾政神色,斟酌着词句:
“日前闻听朝廷或有起复之议,晚生蒙如海兄不弃,殷殷推荐,又感念老大人门第高华,故不揣冒昧,再次登门拜谒。一则请安,二则亦是想聆听老大人教悔,不知如今这局势,晚生这等待罪之身,可还有报效朝廷的机缘?”
言语之间,极尽谦卑,又将林如海与贾府的门路紧紧系在一起。
贾政听了,心中明镜似的,知他所求为何。
若在往常,他或会为了林如海的面子,替他稍稍运作一番。
但如今自家府上正值多事之秋,前途未卜,哪有太多心思理会这等钻营之事?
更何况,他如今眼界已被谢观应拔高,对贾雨村这等汲汲于功名的俗吏,内心实则更添了几分不以为然。
只是碍于林如海的情面,不便直接回绝罢了。
他正思忖如何应对,一个念头忽然闪过:
琰儿近日进益神速,谢先生亦有点评,何不借此机会,让他也来见识一番这等官场人物?
也好叫他知晓,这世间除了学问武道,亦有人情世故、宦海风波。
想到此处,贾政便对身旁侍立的小厮道:
“去听竹苑,请琰儿他过荣禧堂来一趟,就说有客至,一同见见。”
小厮领命而去。贾政这才复又看向贾雨村,语气依旧平淡:
“先生不必过谦。如海兄所荐,自是才识非凡。且宽心稍坐,恰巧小儿也在府中,正要他来一同聆教。”
贾雨村口中连称不敢,心下却是一动:
小儿?莫非是那衔玉而生的宝玉?抑或竟是近来京中隐约传闻,那个因得了陛下旨意嘉奖的庶子贾琰?”
小厮去后不久,贾雨村正与贾政说着些闲话,忽觉荣禧堂外似有微风拂过,帘栊未动,却有一股难言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他进士及第,眼界自非寻常俗吏可比,虽不修武道,但于读书养气的“意境”一道,却有几分敏锐感知。
不由得心下微凛,抬眼向门口望去。
只见帘栊轻启,一道青衫身影步入。
来人身形清瘦,步履看似寻常,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独特的韵律之上,沉稳如山岳初定,竟让这国公府正堂的煌煌气象,也为之沉淀了几分。
更奇异的是,这少年周身并无逼人锐气,反而流淌着一种沉静而深邃的意蕴,似有万千情愫内敛其中,引而不发,却又无孔不入,让人观之便觉心绪微澜。
正是贾琰。
贾雨村心中剧震!
此子此子如此年轻!
这绝非仅仅是世家子弟的雍容气度,而是一种他只在极少数真正高人身上才隐约感受过的“势”!
一种融合了武道根基与某种玄妙道境的独特气场。
他自身那点进士功名养出的官威文气,在此等自然流露的“势”面前,竟显得如此单薄。
这贾琰,不过十馀岁年纪,如何能有这般修为?
他自然不知,贾琰这月馀来的进境,何其惊人。
那《铁骨书生气》玄妙非常,贾琰初练时,凭借前世庞杂的见识与两世为人的精神底蕴,加之太虚幻境中以情入道的根基,竟一跃而至六品境界。
然而初入六品后,他便陷入了瓶颈,自觉前世所阅杂书道理虽多,却似一团乱麻,未能真正化为己用,反不如贾政数十年皓首穷经养出的那股纯粹浩然之气来得凝实。
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积累,至多也就支撑到六品了。
直到得蒙谢观应点拨。
谢先生并未传授什么惊天动地的神功秘籍,不过三言两语,却如晨钟暮鼓,震醒迷罔:
“读书不是往袋囊里塞物件,乃是铸剑。你心中有万卷藏书,却缺一口熔炼的炉火,少一道锻打的意念,故而成不了劈开迷障的利刃。须得从字里行间,读出独属于你自己的道理来。”
贾琰闻言,如拨云见日。
从此不再囿于记忆中的章句,凡有不明之处,谢观应于课徒间隙稍作提点,便令他茅塞顿开。
月馀之间,他将经史子集的智慧,与对世态人情的洞察、对人心幽微的体悟融会贯通,渐渐淬炼出一股独属于自己的“文气”。
这文气不再空疏,而是浸透了他的情感烙印与生命感悟,沛然莫之能御。
量积而质变。
数日之前,他只觉灵台清明,体内气机如江河奔涌,自然而然冲破桎梏,《铁骨书生气》再上一层楼,稳稳踏入五品境界!
至此,方算真正登堂入室,并指之处,剑气暗蕴,破甲穿石不在话下,等闲宵小已难近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