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吧。”
皇帝挥了挥手。
“是,陛下。”
韩貂寺躬身应道,姿态谦卑至极。
然而,在低垂的眼睑之下,韩貂寺的心中却掠过一丝未曾出口的思量。
那贾琰引动那股诡异剑意,让他莫名想起不久前东海武帝城传来的消息。
那个与王仙芝对战、力竭而亡的剑九黄,其剑意似乎也有几分类似的近道之意。
当然,剑九黄这些年虽踪迹不显,但其人与北凉关系匪浅,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太安城,更遑论潜入那守备森严的荣国府去教授一个籍籍无名的庶子。
而这天下,若说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随手点拨出这般不依常理、根植于心念情绪的诡谲剑意韩貂寺那深不见底的心湖中,浮现出一个极少人知的、嗜好吃剑、游戏风尘的古怪名字——隋斜谷。
他知道这其中或有关联,但他不会说。
至少现在不会。
眼角的馀光瞥见皇帝那略显疲惫深沉的气色,韩貂寺将一切猜测更深地压入心底。
只是在这深宫之中,伺奉帝王侧,谁又能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私心与长远的算计呢?
思绪及此,韩貂寺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当今天子赵敦对他,不可谓不看重,予他权柄,信他办事。
但这份“看重”,却终究重不过很多年前,在那乡野田间,一个质朴乡下女子见他衣衫褴缕、满面风尘,误以为是落魄书生,真心实意地唤他一声“韩相公”,邀他上桌,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粗茶淡饭。
或许连那女子自己都未曾想到,她那一刻发自内心的平等的尊重,竟在往后岁月里,换来了她儿子赵楷二十来年的太平。
人若欺我一时,我便欺他百世千世,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人若敬我一尺,我便敬他千丈百丈,护他此生位极人尊。
哪怕天下大乱也在所不惜。
这便是他,大魔头,人猫韩貂寺,最简单,也最偏执的处世之道。
宁国府,天香楼畔一间雅致却透着几分靡艳气息的书房内。
午后阳光通过细竹帘,被切割成一道道斜长的光栅,落在铺着宣纸的画案上。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清香,却又混杂着一丝甜腻的暖香,以及更深处一丝颓靡的特殊气味。
宁荣两府,贾家八房,袭爵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此刻正俯身于画案前。
他年岁不过三十许,面容依稀可见俊朗,但眼底泛着青黑,眉宇间藏着一股被酒色浸淫已久的虚浮恣睢。
他手握一杆细狼毫,笔尖蘸了朱砂,正小心翼翼地为画中美人的唇瓣添上最后一点艳色。
画上是一位身段风流、云鬓微松的绝色女子。
她身着海棠红寝衣,依偎在芍药花丛畔的软榻上,眼波欲流未流,唇角含情似笑非笑,那股天生的妩媚风流几乎要破纸而出。
任谁看了,都知这画中美人,正是他那名动两府的儿媳——秦可卿。
秦可卿此刻便坐在离画案不远处的绣墩上,螓首低垂,露出一段白淅修长的脖颈,染着淡淡的胭脂色。
着与画中一般无二的海棠红衣裳,身姿窈窕,体态风流,天生一段婉转娇媚融在骨子里,此刻却坐得僵直,指尖紧紧绞着帕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或是生怕引来什么。
那双惯常含情凝睇的妙目,只敢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缠枝莲纹样,长长的睫毛不住轻颤,难堪、羞窘与种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交织在她心头。
就在这时,书房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头猛地推开!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室内诡异而紧绷的寂静。
贾珍手一抖,笔尖那点朱砂顿时在美人完美的唇角旁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如同血滴。
他勃然大怒,抬头便要厉声呵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下人敢如此放肆!
然而,闯进来的并非下人,却是他的儿子,秦可卿的夫君。
贾蓉。
贾蓉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面目清秀,却总带着几分畏缩之气。
他此刻脸色发白,气喘吁吁,显然是急匆匆跑来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惊慌、恐惧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的古怪神情。
他一见父亲贾珍那阴沉得要滴出水的脸色,以及屋内这令人浮想联翩的景象,尤其是看到妻子那副羞窘欲死的模样,顿时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气焰霎时矮了半截,本能地就想缩脖子退出去。
“混帐东西!”
贾珍的怒喝已然炸响,如同平地惊雷:
“作死的畜生!谁准你闯进来的?没规矩的东西,你的腿是摆设吗?不知道敲门?”
贾蓉被骂得浑身一哆嗦,差点直接跪下去。
他平素最怕这个老子,贾珍对他非打即骂,从无好脸色,他在父亲面前从来都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秦可卿更是惊得猛地抬头,俏脸瞬间血色尽失,又飞快地染上羞耻的红晕,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贾蓉今日竟罕见地没有立刻跪地求饶或者抱头鼠窜。
他强忍着恐惧,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却语速极快地说道:
“父、父亲息怒!儿子儿子不是有意冲撞!是、是西府里老太太那边急急忙忙打发人来传话,说、说宫里来了旨意,赏了好些东西,如今府里正乱着,有极要紧的事,请父亲赶紧过去一趟商议!”
他一口气说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象是怕慢一步就会被贾珍生吞活剥了似的。
贾珍满腔的邪火被这消息猛地噎了回去,眉头紧紧皱起:
“圣旨?西府?”
他狐疑地打量着吓得如同鹌鹑般的儿子,似乎想判断这话的真假。
那幅被污损的美人图和新得的美人相比,似乎暂时失去了吸引力。
贾蓉赶紧点头如捣蒜:
“千真万确!来传话的赖大管家还在外面候着呢!说事情紧急,请父亲务必即刻过去!”
贾珍沉吟片刻,又狠狠瞪了贾蓉一眼,终究是正事要紧。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知道了!滚出去候着,我换身衣服便去!”
贾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甚至不敢多看一旁的妻子一眼,只在心底恨恨的骂了声贱人。
书房内,重又剩下贾珍与秦可卿。
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滞、难堪还有那未尽的暧昧。
贾珍看了一眼画上那点刺目的朱砂污渍,又看了一眼垂首不语、身躯微颤的秦可卿,烦躁地“啧”了一声。
秦可卿则依旧低着头,心中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