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琰一番引经据典、以“孝”论“孝”的话,如同绵里藏针,更将“维护家族清誉”的大旗扯得猎猎作响,字字句句占住礼法高地。
贾政素日最重这些纲常名教,此刻竟被堵得一时语塞,面色涨红,手指微颤地指向安坐榻边的贾琰,“你…你这孽…”了半晌,喉头滚动,却硬是驳不出一个囫囵字来。
他胸中怒火灼烧,明知此子言行实属忤逆顶撞,奈何对方辞锋紧扣《孝经》与大义名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强行以势压人,反倒显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昏聩不明、不恤家声。
然则,这时代的礼法规矩如同铁铸的牢笼,森严不可逾越。
任你道理再足,身为庶子,在嫡母厉声斥责时,不仅不起身跪聆教悔,反而依旧安然稳坐,这本身便是最大的“忤逆不敬”!
王夫人见他竟敢如此坦然安坐对答,气得心口发堵,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褪去了平日的温婉,变得尖利冰冷:
“好!好一个‘争子’!好一个‘维护家门’!我竟不知你读了几日死书,便学得如此牙尖嘴利,曲解圣贤之言为你张目!我便只问你”
她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贾琰:
“嫡母问话,你安坐如山,这便是你的孝道?你的规矩?贾家的礼数何时容得下子弟如此猖狂跋扈?你给我跪下回话!”
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这一刻,是非对错都已不再重要,这“不跪”,便是她拿捏贾琰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错处!
便是她拿捏贾琰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错处!所有人心弦紧绷,目光齐刷刷射向那依旧身姿未动的少年。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只听得一声透着深深疲惫的叹息自榻上载来。
是贾母。
她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一阵心力交瘁。
眼前这针尖对麦芒的局面让她窝火又无奈。
她心下不由暗自埋怨起王夫人:
打压庶子便打压庶子,她本身也并不反对,她自己就是个偏心的,何尝不明白这高门大宅里的生存法则?
可这手段,未免也太蠢笨、太着痕迹了些!
既落人口实,又显得毫无当家主母的气度与智慧。
你就不能高明些?
从着他,宠着他,由着他吃喝玩乐、斗鸡走狗,让他自己烂掉、废掉,岂不干净省心?
何必圈禁着他读那劳什子佛经,岂不知佛道两教最是断情绝性,万一读通了更是麻烦!
如今倒好,读经竟读出了个一品境,还用克扣用度、纵仆欺主这等授人以柄的蠢法子!
逼得狗急跳墙,反咬一口,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更是险些将整个贾府拖下水!
真是个蠢妇!
想到此处,贾母心中那点因贾琰顶撞而生的不快,反倒被对王夫人行事拙劣、险些酿成大祸的恼怒压了下去。
她知道,绝不能让王夫人再纠缠下去了,否则今日绝难收场。
她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先是不轻不重地扫过王夫人,那眼神里带着清淅的警示与一丝毫不掩饰的不耐,成功让王夫人即将喷薄而出的第二波斥责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然后,她才转向贾琰,声音刻意放缓:
“好了!”
她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暗流:
“一件小事,吵吵嚷嚷没完没了,成何体统!”
“琰哥儿!”
她目光落在贾琰身上,语气听起来象是责备,实则轻轻放下:
“你维护家门体面,其心可嘉。但方式终归是冲动僭越了。至于规矩礼数”
她略一停顿,似在权衡:
“你今日确是心急失态。念你初犯,且事出有因,便罢了。日后定要时刻谨记,不可再犯。”
这话,竟是轻飘飘地将所有事轻轻揭过!
王夫人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那口恶气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来,手中的佛珠被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贾母,眼中充满了委屈、愤怒与不解。
老太太是糊涂了不成?
怎能如此偏袒这个忤逆不孝的庶子?
贾琰面色依旧。
只能说,他赌赢了。
不过,他今日弄出这般阵仗,可不仅仅是为了出一口积年的郁气。
若只为快意恩仇,何不索性引动灌愁海中那口情剑,将堂中这些人心中阴私鬼蜮彻底解放,让整个荣国府化作人间鬼蜮?
他费心演这么一出,为的便是“挟”贾母之威,以“制”这偌大的国公府。
他要的,是名正言顺地动用这“一门双公”的贾府所拥有的庞大资源、人脉与底蕴,他要将这赫赫扬扬的国公府,化作自身崛起的阶梯与晋身之资!
太安城,皇宫大内。
御书房内,当今天子赵敦并未忙于批阅奏章,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深邃,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他身着常服,面容上看不出具体年岁,眉宇间积蕴着帝王的威仪与一丝被无数朝政琐事打磨出的疲态。
人猫韩貂寺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旁,身形仿佛融入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存在。
“贾家”
赵敦并未抬头,声音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今日去宣旨,可瞧出些什么新鲜?”
韩貂寺微微躬身,声音尖细却吐字清淅:“回陛下,荣国府接旨谢恩,一切依礼而行,并无差池。贾赦、贾政,应对如常,皆是感恩戴德之语。”
“哦?”
赵敦放下手中奏章,抬眼看向韩貂寺,目光沉静如水底:
“朕怎听闻,接旨前,那国公府里很不太平?竟还需你出手弹压?”
韩貂寺面色古井无波,似早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
“陛下圣察。确有些许微澜。府中一庶子,神魂激荡间,意外引动了些许天地气机,颇为特异,奴婢便略作警示,以免冲撞圣旨。”
“庶子?”
赵敦指尖在紫檀御案上轻轻一点:
“叫什么名字?贾家那潭死水,除了个被老太太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石,竟还有能搅动风雨的?”
“奴婢当时亦觉诧异。”
韩貂寺垂首道:
“故而宣旨后,并未即刻回宫,借着督查赏赐安置的由头,稍稍滞留,暗中令人细查了一番。”
“呵!”
赵敦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
“你这老奴,倒是愈发周全了。说与朕听听。”
“那庶子名唤贾琰,乃工部员外郎贾政庶出,行三。平日”
韩貂寺略作停顿,似在精准措辞:
“在府中宛若隐形,几无痕迹。据闻因自幼体弱,常年被其嫡母王氏拘于小佛堂内,终日与青灯古佛、黄卷贝叶为伴,美其名曰‘静养’,实则与圈禁无异。所能接触者,除却佛经,便是寥寥几本开蒙读物。”
“圈禁?读经?”
赵敦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读经能读出这般动静?莫非是读通了某部禅机秘要,开了窍?”
“陛下明鉴。”
赵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划:
“贾家四王八公嘿,这潭水底下埋的石头,看来比朕想的要多。一个废子,偏偏在这种时候冒尖”
他沉吟片刻,忽又问:
“朕赐下的那柄‘潜蛟’,史老太君是如何处置的?”
“奴婢离开时,贾老太君尚未明言赐予何人。但观其应对场面,经此一闹,府内格局恐生变量,那宝玉未必能如往日般独占所有好处了。”
韩貂寺回答得极为谨慎。
赵敦靠回椅背,目光重新投向跳跃的烛火,若有所思。
“贾琰有点意思。且看着吧。看看这枚突然跳出棋盘的棋子,究竟是蒙尘朴玉,还是有人故意投下的问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