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伯的话,确有此事。”
贾琰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是越过众人,直望向端坐榻上的贾母。
他心知今日之局,关键皆系于这位老祖宗一念之间。
贾母胸中气血翻涌,她此生最恨忤逆,更恨这庶孙今日竟敢当众挑战她的权威。
如此近的距离,她能清淅地感知到贾琰身上那孱弱不堪的气血。
作为曾经的武道一品强者,即便年老气衰,她亦有十足把握一击将其毙于掌下。
然而,就在这杀心升起的刹那,一股无形却极其恐怖的威压骤然笼罩她的灵台!
贾母心中骇然——这是道门指玄秘术!
这些年来她养尊处优,一味高乐,心境早已与寻常老妪无异,易喜易悲。
偏偏这孙儿不知从何处修来的手段,专攻人心鬼蜮,她竟防不胜防,此刻竟是真切地感到了畏惧。
她怕了!
若她真敢发作,即便一击将贾琰立毙当场,那无形无质的一剑也必会趁隙侵入她的心绪。
届时她自己必会陷入癫狂,这荣禧堂内立时便是血雨腥风!
事后她这把老骨头恐怕也要油尽灯枯,而荣国府更是声名扫地,彻底衰败。
届时,她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老荣国公?
这孽障,莫非是要逼着她这个老婆子一同赴死不成!
贾琰面上依旧平静,灵台之中的灌愁海却已在疯狂沸腾,无尽的哀怨情绪之力被他强行汇聚,凝成一柄无形之剑,蓄势待发。
他在赌。
赌贾母年老惜身,赌她顾全大局,更赌自己身上终究流着贾家的血,是她名正言顺的孙子。
贾母胸膛微微起伏,最终,那口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眼神变得愈发幽深冰冷。
她深深地看了贾琰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这目光里带着惊疑、审视,还有一丝不得不为家族利益妥协的屈辱。
就在贾赦又要阴恻恻开口时,她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威严:
“好了,老大。自家人争执,与仇人瞪眼一般,成什么样子?传出去让人笑话。老婆子我还没死呢。”
这话一出,不止贾赦,连贾政都坐不住了,忙起身告罪。
王夫人、邢夫人,并王熙凤等媳妇、孙媳妇更不用说,霎时跪了一地。
贾琰也顺势垂首,略松一口气。
“都起来吧。”
贾母再抬眼时,语气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等贾赦恨恨告退,邢夫人自然也跟了出去,王熙凤却只作不见,依旧侍立在旁。
贾母这才向贾琰招了招手,拉过他的手,语气慈祥得象在话家常:
“琰哥儿,叫你来,是听说你在厨房里发了通脾气?还动了手?可是真的?”
这态度细微的转变,落在堂内众人眼中,含义自是各不相同。
贾琰实在不惯贾母这般亲昵,却也未再顶撞,只应道:
“是。”
“哦?”
贾母摩挲着他的手背,象是好奇:
“说说,为了什么天大的事,值当你一个爷们,亲自动手教训下人?没的失了身份。”
她这话轻描淡写,却先给事件定了性。
是教训下人,而非无故行凶。
王熙凤多精明的一个人儿,自是听懂了贾母的意思,此时贾赦不在,立刻笑吟吟地接话,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哎哟喂,我的老祖宗,您圣明!厨房那起子糊涂油蒙了心的婆子,您还不知道吗?最是眼皮子浅、嘴又碎的!定是哪个没眼力见的老货,仗着几分老脸,说话没了分寸,冲撞了琰兄弟。琰兄弟年纪轻,脸皮薄,又是最知礼守份的,平日里蚊子哼哼一声大了都怕惊着人,今儿个必是气狠了才如此。您且消消气,喝口热茶顺顺,为这个劳神可不值当。”
她这话看似在骂婆子,实则句句在帮贾琰开脱,顺带捧了贾母,听得贾母面色稍霁。
贾琰却似未听见凤姐的转寰之词,心中暗忖,王熙凤不亏是一人便占了半部红楼的凤辣子。
既然已经撕开这道口子,不如把话说透。
他径直开口道:
“谢老祖宗垂询。孙儿去厨房,并非寻衅。只因那婆子不仅屡次克扣份例,送去的饮食粗劣不堪,更当面羞辱孙儿的丫鬟四儿,言其&039;是宝二爷房里不要的&039;,又暗讽孙儿需得去厨房&039;讨饭&039;吃。孙儿愚见,奴才欺主,今日敢作践孙儿,明日就敢作践其他主子。长此以往,贾家体统何在?门风何存?故而孙儿虽知行为冲动,却不得不当场严厉管教,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听到还牵扯到了宝玉,贾母原本略显松弛的神色几不可察地淡了一分,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快。
任事只要牵扯到她的命根子宝玉,便足以让她心生不豫。
里间暖炕上,正试图与黛玉说话的宝玉闻言动作一滞,茫然地抬起头,眨了眨眼,似乎没明白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
王夫人眉头蹙得更紧,适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持重:
“便算厨房之事各有对错,你也不该擅自处置,更不该因此心怀怨愤,继而怂恿兄弟出府,闹出后来这许多事端来。琰哥儿,你往日最是懂事知礼,今日怎如此浮躁?”
贾琰抬眼,看向王夫人。
那沉静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两簇极幽微的火焰跳动了一下,竟让王夫人心头无端一凛。
“太太教训的是。”
贾琰话是这么说,语气听不出波澜:
“我往日只知读经静心,却不知世间道理,并非一味忍让便能通达。今日方知,有些规矩,守得。有些委屈,受不得。”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在里间听了许久的探春心下愈发肯定先前猜测——这琰哥儿果然是藏了奸的。
她不待贾政呵斥,便从里间款步走出。
身为姐姐,又素来自律要强,见贾琰如此顶撞嫡母,只觉有失体统,便带着规劝语气道:
“琰哥儿,太太说的是。维护体面原是该的,只是那婆子纵然有错,终究是府里的老人。秉明凤嫂子,按府规处置,方是正理。你亲自动手,终究落了下乘,显得咱们家没了法度,岂不更失体面?”
贾琰目光转向探春,这位“才自精明志自高”却因庶出身份而格外敏感的三姐姐。
前世读红楼时,他曾最欣赏探春,其精明干练远胜黛玉之悲春伤秋、宝钗之圆融世故。
在他眼中,探春是这朱门绣户中难得的明白人。
若非太虚幻境一悟,此刻自己恐怕仍是那个怯懦庶子,对她唯有敬重。
此刻见她刻意强调“规矩”,急于表明立场,贾琰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