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熹微,听竹苑内寒意深重。
穿堂风过,枯竹簌簌,更添几分凄清。
贾琰静坐一夜,非但毫无倦意,反觉神思愈澄,灵台若水。
院外枯叶坠地、寒雀啁啾,乃至远处厨下劈柴、荣庆堂丫鬟步履之声,皆如涓滴入海,分明汇于神识之内。那无形无质却为他所感的诸般情愫,竟较昨日又丰沛了几分,浩渺如雾海,缥缈似云烟,倒与太虚幻境中所见气象隐隐相合。
他心念微转,便将其称作——灌愁海。
此海非水,乃情之聚散,愁之渊薮,实为万千心绪流转蕴藏之所在。
他依常起身,推开通旧窗,一股清寒之气扑面而入。
外间候着的四儿听得动静,忙端了温水青盐进来。
小丫头今日却格外畏缩,眼皮红肿,目光躲闪,递巾栉时手指微颤,袖口滑落处,隐约一道新鲜红痕。
贾琰目光微凝,却不点破,只如常漱洗。
忽听院墙外传来几个粗使婆子毫不避讳的闲谈,嗓门敞亮,字字刺耳:
“真真晦气!一大早便触霉头”
“可不说呢!方才小厨房那边好大动静,那小蹄子去取早膳,偏生撞上周瑞家的在那儿查对帐目,平白挨了好一顿排揎!”
“啧啧,周瑞家的那可是太太跟前得用的人,手段最是厉害。见是那屋里的人,当下就沉了脸,说什么‘你们屋里的人如今越发没体统,昨日闯下那样滔天大祸,今日倒有脸来挑拣吃食?’”
“可不是?听说直接一把掀了食盒,粥菜泼了一地!还拧着那小丫头的骼膊骂‘下作小娼妇,再不识趣,就将她赶出府去配了小子’!”
“哎哟,何苦来哉!到底是爷们院里的人”
“爷们?哼!一个不得宠的庶子,跟前人还不如咱们有体面呢!如今又惹恼了太太,往后这听竹苑的用度,且有得克扣呢!”
四儿正拧着手中巾子,闻得墙外言语,身子猛地一颤,巾子“啪”地落回盆中,溅起一片水花。
她慌忙跪倒,语带哽咽:
“爷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心的”
贾琰并未立即叫她起来,只平静问道:
“方才去小厨房,遇上周瑞家的了?”
“是”
正此时,周姨娘掀帘进来,见屋内光景,脚步便是一顿。
她目光扫过跪地垂泪的四儿,又见儿子面色沉静,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哥儿先用些粥吧我刚让个小丫头重新去取了。”
言罢,将一碗清可见底的薄粥并几样粗粝小菜轻轻放在桌上,眉眼间凝着愁绪,逆来顺受,已是她多年的习惯。
贾琰目光扫过那清粥寡菜,又看向周姨娘和四儿脸上那压抑的委屈,心中一片冷然。
王夫人的手段,果真来了。
不高明,却着实有效。
尤在这礼法压顶的时节,这般慢性磋磨,最是消蚀心志,亦最难指摘。
他走到小几旁,并未动筷,只是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碗冰冷的米粥。
刹那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淅的“情绪”顺着指尖传入他的感知。
那并非粥水本身有灵,而是制作、传递这餐饭的人,将那轻篾、怠慢、甚至一丝恶意的快感,无形中烙印在了这食物之上。
“情”可寄于物?
贾琰心中微微一动。
他阖上眼,灌愁海中波澜轻漾,一缕极淡泊却至为纯粹的“宁定”之意,如春风化雨,无声无息拂过粥碗、咸菜、窝首。
他并未试图去“消除”那些负面情绪,那太过刻意,也耗费心力。
只以一种温和的力量,将那些扎人的负面情绪悄然包裹、抚平。
数息后,他收指,对二人温声道:
“娘,四儿,且先用些。”
周姨娘和四儿都有些怔忡,觉得哥儿今日格外不同,那平静的语气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
四儿吸了吸鼻子,忙给贾琰盛了半碗粥。
贾琰接过,神色如常地喝了一口。
周姨娘也迟疑地拿起那个粗粝的窝头。
入口滋味依旧粗劣,然而,预想中那令人作呕的屈辱感和憋闷感,竟意外地淡去了许多。
虽然依旧难吃,却至少不再那般刺心。
四儿偷偷抬眼看了看贾琰平静的侧脸,心下稍安,也小口吃了起来,虽仍觉委屈,但那想哭的冲动却莫名平息了。
贾琰慢慢吃着,心思却已冷然。
他抬眼看向窗外,枯竹瘦影,清寒依旧,周姨娘身边的小丫鬟怯怯端着一碗面走进来,低声道:
“爷,厨房说今日粥米已尽了,只有这碗清汤面”
那面汤色清寡,几根细面沉浮其间,无一丝油花,更无半点浇头,真正是“无盐面、无言面、无颜面”。
贾琰凝视那碗面,忽然想起一句,心中蓦然一恸,低声吟道:
“本是清汤无盐面,泪落碗中方觉咸。”
周姨娘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眼中强忍的泪终于无声滑落,一滴,正正落入面汤之中。
她慌忙低头,不敢让儿子看见自己的失态。
贾琰却已看得分明。
他什么也没说,接过清汤面,目光沉静如深潭,心中却已冷如坚冰。
看来,有些人,是逼着他不得不主动一些了
日头渐高,将至午时。
听竹苑内,四儿瞅了瞅天色,脸上又浮现出忐忑神情,低声道:
“爷,姨娘,奴婢该去取午膳了。”她说着,脚步却有些踌躇,显是心有馀悸。
贾琰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道:
“今日我同你一道去。”
四儿闻言一惊,忙道:
“这如何使得!虽说咱们与姑娘们一样都是在里头小厨房取饭,比外头大厨房精细些,可那终究不是爷们该去的地方。再说”
她声音压得更低:
“厨房里的婆子最是势利,爷若亲去,只怕”
“无妨。”
贾琰打断她,目光转向里间。
周姨娘在一旁听了,亦是面露忧色。
她深知那小厨房的柳嫂子最是会看人下菜碟,惯会踩低拜高。
琰哥儿这般过去,只怕更要受作践。
她想着刚才儿子那句无盐面,尤豫片刻,转身从炕柜深处一个旧匣子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银锞子,约莫二两重,塞到贾琰手里,低声道:
“琰哥儿听姨娘一句,莫要逞强。那些人眼皮子浅,只认得这个你拿去,悄悄予了柳嫂子便是。”
她声气发颤,满是心疼。
不是心疼银子,是恨自己无能,不能如东小院那位般,纵然名声不好,也能仗着老爷几分怜惜,为环哥儿争上一争。
贾琰看着掌心的银锞子,又看向周姨娘强掩愁苦的面容,心中微涩。
他沉默片刻,将银子收起,抬眼看向周姨娘,极轻地唤了一声:
“母亲,我省得了。”
这一声“母亲”,唤得极轻,却如暖流淌过冰原,瞬间击中了周姨娘。
她身子微微一颤,眼圈立时便红了。多少年了,因着礼法规矩,因着自身卑微,琰哥儿从未敢这般称呼她。
她忙偏过头,用袖子急速按了按眼角,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转回头急声道:
“好孩子,你的心意娘姨娘知晓了。只是万莫在外人面前这般叫,规矩不能错,太太才是你的嫡母,若让人听了去,又是祸事。万万记牢了,啊?”
她一边压抑着哽咽提醒,一边却又因那一声从未奢望过的称呼而心如潮涌,五味杂陈。
贾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对四儿道:
“走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听竹苑,穿过两道抄手游廊,往府中内厨房行去。
越近厨房,人声渐显,空气中飘着与外面大厨房不同的精致香气。
内厨房院落收拾得齐整,此刻正是各房来取午膳的时辰。只见探春的丫鬟侍书正提着食盒出来,迎春的司棋也在廊下等着,见了贾琰,皆露诧异之色,忙侧身见礼。
贾琰微微颔首,径直踏入院内。
只见管事的柳家的正站在当中指挥,几个干净利落的媳妇子忙着分装各色菜肴。
见贾琰带着四儿过来,众人皆露诧异之色,相互递着眼色。
柳家的瞥见贾琰,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旋即堆起笑脸上前:
“哟,这不是琰哥儿吗?什么风把您吹到这油烟气重的地方来了?想用些什么,吩咐一声便是,何劳亲自过来。”
话语虽客气,那笑意却透着敷衍。
这时,一个刚搬完柴禾的粗使婆子,正撂下柴捆拭汗。
她见柳嫂子对着贾琰这般作态,又瞧这位哥儿衣着朴素,想起今早府里流传的风言风语,嘴角便不自觉撇出一丝讥诮。
她扬声道:
“柳嫂子,您快别忙活了!咱们这儿的饭菜,哪能入得了哥儿的金口?有的吃就念佛吧,如今府里开销大,哥儿姨娘也体谅些,别整日挑三拣四的,还劳动尊驾亲自来催逼!”
四儿早上便是被这婆子好一通为难,此刻见她又当面羞辱自家爷,满腹委屈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在眶里打转。
贾琰眉头蹙起,灌愁海中一丝力量悄无声息地探出。
那婆子本就因活计粗重而烦躁,被贾琰目光一扫,更觉浑身不自在。
见四儿怯生生躲在贾琰身后抽泣,竟转而冲着四儿阴阳怪气地高声说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蕙香姑娘啊?同日生的就是夫妻&039;的劲头哪去了?如今跟了新主子,倒学会摆架子,劳动爷们儿替你出头来要饭吃了?”
这话恶毒至极,明着羞辱四儿,暗里更是将贾琰贬得连饭都需要“讨要”。
院内顿时安静下来,连侍书、司棋等都停了脚步,面面相觑。
贾琰要的便是这众目睽睽。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缓缓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婆子因得意而横肉乱颤的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淅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方才,说什么?”
那婆子正在兴头上,被那情绪驱使,竟梗着脖子重复:
“哎哟喂,哥儿好大威风!我说您这丫头,原是宝二爷房”
话未说完,骤成一声凄厉惨嚎!
只见贾琰毫无征兆地猛一弯腰,从墙角抄起一块垫灶台的半截耐火砖,动作快得令人眼花,下一刻,那砖头便带着狠厉劲风,结结实拍在那婆子脸上!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叫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杀猪般的惨嚎。
那婆子鼻梁塌陷,鲜血瞬间从口鼻喷溅而出,整个人被掼得跟跄几步,重重摔倒在地,捂着脸翻滚哀嚎,状极凄惨。
整个厨房院落,霎时间死寂一片。
所有嘈杂声、说笑声、锅勺声尽数断绝。
众人皆目定口呆望着这血腥一幕,望着那瘦弱少年手中滴血的砖块,望着他脸上冷得骇人的平静。
四儿吓得捂住嘴,浑身发抖。
柳家的也变了脸色,下意识后退半步。
贾琰扔开沾血砖块,掏出一块素净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手,目光冷冽扫过全场每一张惊骇面孔,最后落在地上哀嚎打滚的婆子身上:
“主子再不得势,也是主子。奴才,就得守奴才的规矩。”
“今日小惩大诫。再敢以下犯上、口出秽言,便不是一砖头能了事的。”
说罢,他看也不看地上抽搐的婆子,只拿过四儿手中的食盒,递给面色发白、强自镇定的柳嫂子。
“按份例,装足。”
声音不高,柳家的一个激灵,竟不敢直视贾琰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连声应着“是,是”,亲自手脚麻利地挑了些扎实菜蔬并一份肉食,满满当装了一食盒,小心递回给四儿。
四儿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食盒,恍如梦中,下意识地紧跟着已转身朝外走去的贾琰。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抄手游廊上。
四儿看着前方那道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心口犹自怦怦乱跳,手里的食盒沉甸甸的,是她在这院里当差以来从未有过的分量。
她正心乱如麻间,忽听前面假山石后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带着戏谑意味的叫唤:
“琰哥儿!嘿!这边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