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剑开天隙引龙蛇,亡国珠隐秦淮烟(二)
秦淮河畔,烟波画舫,笙歌隐隐。
一间临水的酒楼雅间内,贾淡与薛宋官临窗而坐,窗外便是桨声灯影,繁华如梦。
只是此刻,这雅间内的气氛却透着几分说不清的微妙。
那自称“贾宇轩”的半大小子,正狼吞虎咽地对付着满桌肴馔,吃相甚是豪迈。只见他捧着一只肥嫩的叫花鸡,吃得满手满嘴油光,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呜咽着:“唔——大哥——你真是我亲大哥——这鸡——真香————”
薛宋官青缎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她虽目不能视,灵觉却异常敏锐,总觉得这突然冒出来的“弟弟”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让她无端心生警剔。
纤指无意识地拂过焦尾琴弦,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音。
贾淡却只是平静地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只天青釉的茶杯,目光淡淡地落在“贾宇轩”身上。
起初,他只觉此子根骨殊异,绝非寻常乞儿,或许是哪个江湖门派精心栽培的传人,或是某位隐世高人的弟子。可当这小子毫不尤豫、甚至带着几分刻意地扑上来抱住他的腿,口口声声唤他“大哥”,认贾政为父时,贾淡心中那点模糊的猜测,霎时如明镜般清淅起来。
离阳赵氏老祖,赵宣素!
这位离阳赵氏皇族辈分最高的老祖宗,为了延寿续命,连那些阴损的夺舍法门都已用尽,如今真真是那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飞升上界!
他靠近自己的动机,不言自明。
无非是感应到了自己那一剑中蕴含的、与李淳罡“剑开天门”同源的道韵,将自己当成了下一个可能助他登天的“机缘”。
思及此,贾淡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看着赵宣素在那里卖力演出一副饿殍模样,大口吞咽,一声声“大哥”叫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个被家族抛弃、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寻到亲兄长的可怜稚子。
“慢些用,没人同你抢。”
贾琰语气平和,听不出半分异样。
赵宣素抬起头,用那脏污的袖口胡乱抹了把油汪汪的嘴,眨巴着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眸:“大哥,你————你不会再撑我走了吧?我是真真没处投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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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委屈至极,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贾琰不答,反而问道:“你既口口声声说是我弟弟,可知我们贾家祖籍何处?父亲————平日里最喜读的是哪些书?”
赵宣素心中冷笑,这等寻常问题岂能难倒他?
他早已将贾府上下查了个底儿掉。当下便对答如流,甚至连贾政一些不为人知的读书癖好也娓娓道来,活脱脱一个对父亲充满孺慕之情的幼子。
薛宋官在旁静静听着,心中疑虑更甚。
这孩童对贾府内情了解得未免太过详尽了些。
贾淡听完,不置可否,只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他心中已然雪亮,这老怪物是有备而来,戏文做得十足。
“既然你无处可去,便暂且跟着我罢。”贾琰语气温和,仿佛真是一位宽厚兄长,”
只要你肯听话,莫说是这人间烟火,便是你想上天,大哥自个儿本事不够,也得想法子给你捅出个窟窿来。”
赵宣素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精光,旋即又迅速隐去,忙用袖子抹了把嘴,露出一个天真又带着谄媚的笑容:“大哥,你待我真好!往后我就跟着你了,给你端茶递水,牵马坠蹬!”
贾琰这般客气言语,让一旁的薛宋官愈发觉得蹊跷。
她心思灵巧,想起贾琰先前说要“钓鱼”,此刻又如此与人周旋,心下暗忖:
莫非这看似无辜的小儿,便是他要钓的那条“鱼”?
正思量间,却听贾淡又淡然开口道:“宇轩,既吃饱了,便替我去卢家送封信给徐夫人————”
秦淮河畔的另一侧,景致却大不相同。
与那临水酒楼的清雅隔河相望,此处是一条隐蔽的窄巷,檐角低垂,只悬着一面半旧不新的布幌,隐隐透出些市井浊气。此处乃是城中三教九流暗通款曲之所,往来人物不免带着几分江湖草莽的痕迹。
方才城外那对老夫妇,此刻正惴惴不安地搓着手,与一个身着绸衫、目光精明的中年牙子低声交涉。
“王牙倌,您老法眼瞧瞧!”
那妇人竭力堆着笑,声音带着几分谄媚:“这模样,这身段,这通身的气派!莫说扬州,便是金陵城里也未必寻得出第二个来!我们老两口可是当作亲闺女一般,精细米粮养了半年,半点不曾亏待————”
那被称作王牙子的男子,眯着一双世故的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静立一旁的姜泥,那目光锐利,仿佛在掂量一件古玩玉器的真伪与斤两。
进城之前,夫妇二人已解开了她的束缚。
她此刻既不哭闹,亦无逃遁之意,只安静站着,反倒比在城外时更多了几分生气,一双眸子宛若沉潭中被投下了石子,漾开点点微光。
她自然不是认命之人?
更非甘愿去那秦淮河畔争什么花魁虚名。
她是西楚亡国的遗珠,是曾隐于北凉王府、随侍世子徐凤年身侧的侍女姜泥。
半年前骤逢袭击,李淳罡前辈为护她周全,一掌将她送出险地。
她在无边芦苇荡中亡命奔逃,身后杀机紧追不舍,直至力竭,终是纵身跃入了那滔滔广陵江————再醒来时,已是身在江南扬州地界,被这对自称“恩人”的夫妇收留。
起初他们尚存几分良善,可时日一久,见她孤苦无依,无人寻访,便生了龌龊心思,竟想让她配与家中那痴傻的儿子。
她抵死不从,他们便动了发卖她的念头。听闻金陵秦淮河畔买婢赎身价码最高,这才一路辗转,将她从扬州带到了这六朝金粉之地。
她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然而,方才在城外,目睹那道清亮煌煌、恍若撕裂天幕的剑光冲霄而起时,她沉寂了半载的心湖,骤然被搅动!
那剑意之中,分明蕴含着一缕她熟悉至极、绝无可能错辨的气息。
是李前辈的剑道真意!
她可是被李前辈亲口许为“先天剑胎”的胚子,灵觉敏锐,对此等无上剑意岂会感知有误?
李前辈他定然就在这金陵城中!
此念一生,宛若漆黑雨夜中划破长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几近绝望的心田。
她立时改了主意,一反常态,温顺配合着那对夫妇,轻易便随他们入了城。
她原以为,既然李前辈在此,以他通天彻地的能耐,定然能很快感知到她的存在,前来寻她。
可进城已有些时辰,在这乌烟瘴气的牙行里站了半晌,听着那牙子与老夫妇为她的身价锱铢必较,周遭投来的各色目光,如同审视待价而沽的器物————期盼中的那道熟悉的羊皮裘身影,却始终未曾出现。
心底那簇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苗,渐渐被一丝丝冰冷的恐惧侵蚀。
万一————万一那道剑光并非李前辈亲自施展?
万一他只是途经此地,此刻已然离去?
万一他————根本无暇,或是不愿,顾及她这个流落异乡的亡国孤女?
牙子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再次扫过她清丽绝俗却难掩憔瘁的面庞,伸出几根手指,对着老夫妇比划了一个数目。老妇人的脸上立刻绽开贪婪与讨好的笑容,忙不迭地点头。
姜泥对身旁这番关乎她命运的讨价还价恍若未闻,她的全副心神,早已系于对那道惊天剑光的追寻与等待之上。
她微微侧首,眸光仿佛要穿透这陋巷的斑驳墙壁,越过熙攘人流,望向方才剑光起处的远方,于心底无声默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与哀求:“李前辈————是您么?您若此————定能感知到姜泥吧?姜泥————应允您了,愿意跟您学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