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
话说贾政下了朝,连官服都不及更换,便脚步匆匆,径往梦坡斋而来。
一路行来,他面色阴晴不定,心头如揣了个活兔儿,突突乱跳。
金銮殿上那一幕犹在眼前。
文武百官,尤是那些素日眼高于顶的清流文官,闻得漕河问剑之事,竟个个禁若寒蝉。
他虽只是个工部员外郎,却也并非全然不通世务的迂腐之人。
岂会不知,淡哥儿如今已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存在?
方踏进梦坡斋,但见谢观应依旧是一袭半旧青衫,临窗展卷,神态闲适,恍若外界掀天的波澜,丝毫未能侵扰此间清寂。
“谢先生!”
贾政不及寒喧,挥退左右,掩上门便急急开口,声息尚带三分喘息:“今日朝会之上,陛下亲询漕河之事,满朝文武唉,那些文官,竟无一人敢妄加评议!谈儿他他如今这般声势,这、这究竟是福是祸?
”
他“这“了半日,竟寻不出恰当词句形容心中那既惊且惧,又隐隐透着难言悸动的心绪。
忆及当初谢观应初至贾府,言及“养龙“之语时,自己吓得魂飞魄散的窘态,恍如昨日。
可这才几何时?
贾琰口诵帝王诗,借祁嘉节之剑遥斩北凉世子。
北上戍边,立下奇功,得封靖北伯。
如今更是一举问剑老剑神李淳罡,身负佛门大金刚体魄之名震动天下!
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将他素日固守的认知冲击得七零八落。
连带着他在朝中的处境也变得微妙起来,往日或明或暗的嘲讽轻视,如今皆化作或敬畏、或嫉恨的目光。
心中那丝原本觉得那诛九族、绝无可能的念头,竟被这接踵而至的震撼,烘烤得隐隐发烫。
谢观应徐徐放下书卷,抬眼看他,目光静若平湖,似是早料定他必来。
轻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淡然一笑:“存周何须惊惶?此非祸事,乃贾府飞龙腾渊之始也。
“,贾政搓着手在屋内踱了两步,眉头紧锁:“话虽如此,可树大招风!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贾府。我等是否该有所作为?或是约束琰儿,或是
”
“不必。”
谢观应截断他的话头:“存周只管安心上朝理事。府中诸事,一切照旧便是。”
“这
”
贾政愕然顿足。
谢观应观他仍是焦虑难安,唇角微勾,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很快便不是我等着要如何,而是旁人要求着咱们了。那些与贾府有旧的,或是心思活络的,自会寻上门来。届时存周不必亲自劳神,让琮哥儿出面周旋便是。”
“琮哥儿?
”
贾政又是一怔。
谢观应却不再多言,只道:“琮哥儿在北地历练,进益不小,存周放心便是。贾府如今已非昔比,外人来看,看的不是存周如何应对,而是看他的态度。你越是沉稳,他们便越是摸不透,越是敬畏。”
言罢重又执起书卷,示意谈话已毕。贾政见他成竹在胸,心下稍安,虽仍存万千疑虑,也知此等大事非己所能妄测,只得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默默退去。
却说梨香院中,另是一番光景。
薛蟠刚从外头吃酒回来,满面红光,兴致勃勃,一进门便扯着嗓门喊道:“妈妈!妹妹!你们可知道如今外头传疯了的天大新闻?”
薛姨妈正与宝钗在里间做针线,闻言抬头,见薛蟠这般形容,嗔道:“你又在哪里灌了黄汤回来,这般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
薛蟠浑不在意,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自斟了杯茶咕咚饮尽,抹了把嘴方绘声绘色道:“我的妈呀!你们是没听说!前些日子漕河码头上,了不得了!咱家那位琰兄弟,跟那话本里的老剑神李淳罡,干起来了!
”
他指手画脚,将听来的传闻添枝加叶地说了一遍,什么脚踏飞剑、金光万丈、硬抗天门、剑神化光说得口沫横飞,恍若亲见。
薛姨妈听得脸色发白,合十连念佛号:“阿弥陀佛!这这岂不是得罪了老神仙?可别惹来祸事!
”
“祸事?”
薛蟠把眼一瞪:“妈!您真是妇人之见!琰兄弟如今才是真佛陀,这是天大的本事,天大的威风!您没见如今满京城,谁不钦服淡兄弟?连皇上在金銮殿上问起来,那些平日里鼻孔朝天的文官老爷,大气都不敢出!
”
薛姨妈大急:“你这又是哪里听来的浑话?
”
“方才舅舅亲口与我说的!”
薛蟠越发得意,凑到薛姨妈跟前,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妈,我早说过,这贾府里头,就得是淡三弟这样的爷们才当得起家!您先前还总打量着宝玉,可知昨儿个学堂里,宝玉又和蓉儿媳妇的兄弟秦钟,两个拉拉扯扯,嘀嘀咕咕,那模样啧啧,我都不稀得说!
说着竟捏着嗓子学起扭捏姿态来。
薛姨妈气得连啐数口:“呸!呸!你这孽障!什么混帐话都敢说,仔细污了你妹妹的耳朵!
”
虽也闻得些风言风语,被薛蟠这般直白道出,脸上终究挂不住。
薛蟠却混不吝,梗着脖子道:“我说的是实话!妈,如今您可瞧真了?淡三弟这般人物,才是真龙!妹妹的事,您可得上心!
“,薛姨妈叹道:“琰哥儿有这般造化,自然是好的。只是他如今这般声势,已是超品伯爷,又是这般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咱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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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说尽,意思却明。
薛家虽是皇商,家资巨万,终究是商贾出身,无有官身爵位,如今看来,竟是有些攀附不上了。
薛蟠却是个直肠子,听不出母亲话里的深意,或者说听出了也不在乎,把脖子一梗,道:“嗨!我当是什么!正妻做不得,做个贵妾还不行?以妹妹的人才品貌,做个伯爷侧室,难道还辱没了谁?妈,不是我说您,当初您还总想着那假宝玉,如今可知道谁是真玉谁是顽石了吧?趁早定了主意才是正理!别等旁人抢了先,到时候连妾都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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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给我闭嘴!整日里就知道胡吣!这事容我细细思量
”
薛姨妈气得伸手要打,薛蟠哈哈一笑躲开了。
宝钗在旁听得兄长越说越不堪,又羞又气,脸上虽仍平静,耳根却已绯红。
手中针线不停,心下却在想薛蟠口中贾淡是因何御剑与李淳罡打架的,针尖不觉刺破了指尖,忙将手指含在口中,垂首掩去眸中复杂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