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若是在这金銮殿上,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被那远在江南的小煞星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晓,记在了心里————少年意气,睚眦必报,他们就算长着八个脑袋,也不够一位大金刚境强者拍的!
没听说吗?
连剑神李淳罡都因他而燃尽了最后一程!
谁还敢轻易触这霉头?
纵有万千道理,也抵不过人家一拳而来。
于是,这堂堂离阳金銮殿上,出现了数十年罕见的一幕:
武将们议论纷纷,对贾琰不吝赞美;而素来能言善辩、引经据典的文官们,尤其是那些平日风闻奏事、口若悬河的清流御史、各部堂官,此刻却象是集体被噤了声一般,禁若寒蝉,落针可闻。
龙椅上,皇帝赵敦将殿下这众生相尽收眼底。
他看着张巨鹿那如老僧入定般的姿态,看着文官队列那诡异的沉默与闪铄的眼神,看着武将们那略带兴奋的议论,他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屑。
他这皇帝,坐在这龙椅上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人心看不透?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自光最终落在低眉顺自的张巨鹿身上:“张卿,你身为首辅,统御百官,对此事————如何看待?”
压力,终是给到了文官集团的领袖。
张巨鹿终于不能再沉默,他持芴出列,躬身一礼,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回陛下,江湖争斗,不过疥癣之疾。李淳罡乃江湖野老,贾琰虽有爵位在身,此番亦属私人恩怨。于国朝大局,无足轻重。臣以为,朝廷自有法度在,对此等江湖轶闻,无需过多置评,徒乱人意。”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点了贾淡的爵位暗示其有官身,又将此事定性为“江湖私斗”、“疥癣之疾”,轻描淡写间尽显首辅傲气与文官体系的态度。
我们不掺和,也懒得评价。
赵敦闻言,不置可否,目光又缓缓扫过其他文官。
凡被他那看似平静的目光触及者,无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将头垂得更低,不敢与之对视。
良久,赵敦忽然极轻极淡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很轻,落在寂静的大殿里,却让满朝文武的心都跟着提了一下,揣摩着圣心究竟何意。
“罢了。”
皇帝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丝微不足道的尘埃:“既然诸位爱卿都无甚看法,那便退朝吧。
“退朝——!”
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嗓音适时响起,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依序退出金銮殿,许多人背后官袍,已是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待文武百官散去,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下皇帝赵敦以及几名泥塑木雕般的贴身内侍。
赵敦并未立即起身,他独自坐在那高高在上、像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龙椅上,身形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有些孤寂。
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冰凉鎏金的扶手,目光通过开的殿门,越过重重宫阙,望向南方天际,仿佛能穿越千山万水,看到那座烟雨朦胧、
此刻正因一人而风起云涌的江南古城。
“大金刚境————十二岁————”
他低声自语,苍老而平稳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
这位离阳天子,能从一个并非最受瞩目的皇子,最终登上这九五至尊的宝座,其间数十年的隐忍、谋划、妥协、乃至一度自愿成为某人的“提线木偶”,其心性之坚韧、魄力之沉雄、眼光之毒辣,又岂是殿上那些只会夸夸其谈或明哲保身的臣子所能尽窥?
他敢为了稳固皇位、平衡朝局而隐忍数十载,也敢为了强国富民、夯实国本,不惜触动无数既得利益者的蛋糕,全力支持张巨鹿行那为天下寒门开龙门之举!
这份敢于用险、敢于打破常规、敢于承担后果的胆魄与决断,纵观离阳历代先帝,亦属罕见。
如今,面对贾淡,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潜在的威胁,更是一种————微妙的可能性,一种反吞北莽的可能。
他缓缓摩掌着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思绪飘远。
“顾剑棠————”
赵敦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惋惜:“他成不了天下第一,非是天赋不够,而是心不纯。他既想要那世间最强的武道,又舍不下这天下无双的权柄。心思杂了,欲望多了,手中的刀,自然也就钝了,失去了那一往无前的锐气。”
“李淳罡,王仙芝————他们之所以能称霸一个时代,让朝廷都不得不忌惮几分,正是因为他们心无旁骛,只忠于手中的剑,脚下的道。权力于他们,不过是浮云粪土。”
“朕虽无他们那般惊才绝艳的武道天赋。”
老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岁月的沧桑与居于绝顶的寂聊:“但坐在这天下的位置上,俯瞰众生,看得反倒更清楚些。人心,欲望,权衡————不外如是。”
他的目光变得愈发幽深,仿佛已穿透了时光的迷雾,看到了若干年后的光景:“贾琰此子,若真是一心追求那武道极致,志在登临绝顶,那么权力、名位于他,不过是枷锁累赘。他自然会渐渐淡出这红尘权柄名利场,如同当年的李淳罡、王仙芝,成为朝廷需要敬畏、却也无需过分担忧的世外之人。甚至————或可成为震慑宵小、稳固国本的一道屏障。”
“若他————舍不下这红尘权位,贪恋这世俗风光与掌控之力————”
赵敦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空旷的大殿中带起微不可闻的回响,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无尽掌控力与一丝淡漠的弧度:“那也无非,是下一个被规矩束缚、被朝堂制衡、被朕,或者朕的子孙,牢牢握在手中的顾剑棠”罢了。能用,则用,不能用,则闲。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至于以后————”
老皇帝的眼神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但那无奈之下,是更为坚定的磐石之心:“那便是后世天子需要面对的局面了。朕能做的,便是为他留下一个相对稳固的江山,和————一把或许锋利,但也可能伤手的刀。终究,要看龙椅上坐着的人,有没有那份驾驭的能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