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朔风稍歇,贾琰率队巡边。
马蹄踏在皑皑白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身后跟着数十骑,多是当初从神京跟随而来的勋贵子弟。
数月边关烽火的洗礼,早已磨去了他们眉宇间的纨绔之气,取而代之的是被风沙刻画的坚毅与沉稳。
纵马控缰,队列俨然,已初具精锐之象。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随风飘来,清越空灵,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伐之气。
“是薛宋官的琴声!”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冷面郎君柳湘莲。
他本就是江湖儿女,性情豪侠,听闻边关有事,便与几个相熟的勋贵子弟一同来了北地。
他素来对音律敏感,此刻眉头紧蹙,手已按在了剑柄之上。
他这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队伍最前方的贾淡。
这月馀来,那位盲女琴魔神出鬼没,时而以琴音试探,时而似在“论道”,目标始终锁定贾淡,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贾琰面色平静,只淡淡道:“去看看。”
说罢,一夹马腹,青骋马便如离弦之箭,循着琴音方向驰去。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催马跟上。
行不过数里,转过一片枯木林,眼前壑然开朗。
但见一片空旷的雪原之上,景象诡异。
一个身着破旧僧袍的老和尚,正盘膝坐在雪地中央,须眉皆白,面容枯槁,仿佛已在此坐化了千年。他周身气息内敛,与这冰天雪地浑然一体,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而在不远处一株光秃秃的古树梢头,薛宋官怀抱古琴,衣袂飘飘,宛若凌波仙子。她虽目不能视,却精准地“望”着下方的老僧,纤纤玉指按在琴弦之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嗡”
琴音再起,不再是往日的缠绵悱恺,而是金戈铁马,杀伐凌厉!正是那夺命追魂的《胡笳十八拍》!
无形音刃割裂空气,带着乱世飘零的悲怆与绝望,如同汹涌的暗流,向那老僧席卷而去。
雪花被音波震荡,在空中凝滞、粉碎!
面对这足以让金刚境高手心神失守、经脉崩裂的恐怖音攻,那老僧却恍若未闻。
他甚至没有抬眼,依旧低眉垂目,如同入定的枯禅。
那凌厉无匹的音刃袭至他身前三尺,竟如同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连他的一片僧袍都未能掀起。
薛宋官玉指连弹,琴音一层高过一层,悲意愈浓,杀机愈盛!
雪原之上,仿佛有万千冤魂在哭泣,在咆哮。
音波化作实质的涟漪,不断冲击着老僧所在的局域,地面上的积雪被层层削去,露出底下黑色的冻土。
柳湘莲等人早已脸色发白,即便相隔甚远,那琴音中的悲意与杀机也让他们气血翻腾,不得不运功抵抗。
可那老僧,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仿佛薛宋官倾尽全力的攻击,不过是清风拂山岗。
终于,十八拍终了,漫天雪粉簌簌落下。
她抱着琴,立于枝头,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刚才一番猛攻消耗不小。
她“望”向那老僧,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再出手。
谷口处,一众勋贵子弟看得目定口呆,背脊发凉。
他们深知薛宋官的可怕,那无形音刃防不胜防,军中好手在她面前往往走不过几个回合。
可这老和尚————是何方神圣?
竟如此深不可测!
贾琰勒马立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神深邃。
他能感觉到,那老僧并非在对抗琴音,而是————琴音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这是一种境界上的绝对差距。
那老僧此时,方才缓缓抬起眼帘。
他的目光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人心,先是扫过树梢的薛宋官,随即,便落在了贾淡的身上。
雪原之上,一片死寂。
他目光沉静地迎上老僧那看似浑浊、却仿佛能照彻人心的眼眸,在马上微微欠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可是两禅寺龙树圣僧?”
“龙树————佛头?”
柳湘莲喃喃重复,这位在江湖与庙堂传说中近乎神圣的人物,竟如此真实地坐在北地风雪中。
便是琴魔薛宋官,此刻也默然立于枝头,先前弥漫的杀意已悄然收敛。
龙树圣僧对于贾淡道破他的身份,并无丝毫讶异。
他缓缓抬眼,声音苍老而平和,如同古寺钟声,回荡在雪原之上:“名相虚妄,施主着相了。”
贾琰端坐马上,青衫在风雪中微拂,声音清越如剑鸣:“名虽虚妄,亦是缘起。今日得见圣僧,便是一段缘法。晚辈心有困惑,望圣僧指点迷津。”
“施主请讲。”
“圣僧以一部《金刚经》立地成圣,可见佛法真缔,在于明心见性,不在卷帙浩繁。然则————”
贾淡话锋一转,目光锐利了几分:“若有人以经为锁,囚人心智,断人前路,该当如何?是当效仿圣僧,于枷锁中见菩提?还是————破锁而出,自见天地?”
他这番话,既指向自身被王夫人以佛经圈禁的过往,更隐含对既定道路的质疑。
身后众人似懂非懂,唯有贾琮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龙树圣僧枯槁的脸上不见波澜,缓缓道:“《金刚经》有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锁,不在经中,而在施主心里。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破锁易,破心中之执难。”
贾琰闻言,却摇了摇头,字字铿锵:“圣僧所言,自是佛法至理。然晚辈走的却是另一条路。这锁,是实实在在的枷锁,是他人强加的牢笼,非是心中幻影。既然锁是实锁,晚辈以刀破之,何错之有?”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敢在龙树圣僧面前论《金刚经》已属狂妄,这般离经叛道之语更是闻所未闻。
龙树圣僧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涟漪。他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青衫少年,仿佛第一次看清他的真容。
“施主非常人。”
龙树圣僧缓缓道:“老衲观你通晓佛理,却无半分佛心。神魂根基缠绵悱恻,悲泯中暗藏决绝,竟是————以情为基,以悲为意。此道,古未有之。”
“大道三千,各有所归。”
贾琰迎上老僧目光,坦然相对:“佛法渡人是道,剑道杀伐是道。情之所钟,生灵涂炭,亦是道。圣僧的慈悲是道,晚辈的道,或许就在这红尘万丈、七情六欲之中。你我眼中,原就不是同一个彼岸。”
他声音渐沉,如金石相击:“便如这北地边关,将士们不识佛法,不明天道,只知身后站着父母妻儿,故能以血肉之躯阻挡北莽铁骑。这般执着,难道就不是道么?”
龙树圣僧默然良久,眼中泛起些许波澜:“小施主以情入道,剑邪、兵魔之名老衲早也有耳闻。只是情之一字,最是伤人。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小施主可曾思量?”
贾琰忽然轻笑,听到这里如何不知道,这老和尚是冲自己来的。
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诮:“那贵寺李当心,娶妻生子,难道就不是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