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深,北风如刀,刮过北地边城“颍橡“的城墙,带起阵阵呜咽。
这座雄踞两辽要冲的城池,如今已是抵御北莽南下的最前线,城墙上的刀痕箭孔无声诉说着半年来惨烈的攻防。
半年边关风霜,让贾淡的身形又拔高了些,如今便是比起年长他两岁的贾琮也要高出少许。
虽面容尤带少年清隽,眉宇间却已沉淀下与年龄不符的风霜。
此刻,节度使府临时改作的帅帐内,炭火烧得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的凝重。
总领北地战事的是出身蓟州的老将杨慎杏,这位以一手带出精锐“蓟南步卒“闻名的武将,凭借麾下子弟兵死战,才勉强守住防线。
而原本奉旨巡边的王子腾,因局势骤变,被擢升为两辽战地副经略,协助杨慎杏调度边防、筹措粮秣,支撑着这场日渐艰苦的战争。
贾琰坐在杨慎杏下首,在一众膀大腰圆的将领中显得格外年轻单薄。
按年岁算,他确实还是个半大孩子。
然而帐内无人敢小觑这位贾家子。
半年来,他已成为维系军心士气的“定海神针“。
这一切,皆因北莽层出不穷的刺杀。
北莽见强攻难下,便使出了斩首的阴招,屡派高手潜入,目标直指杨慎杏等大将。
最令人胆寒的,是半月前“北莽十大魔头“中那位以音律杀人的“琴魔“薛宋官亲临!
此女虽双目失明,却以音入道,最擅“指玄杀金刚“。
若在沙场明刀明枪对阵,帐中这些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将领,凭借军阵煞气未必怕她。
但薛宋官高居天下杀手榜前三,如暗夜幽灵,不知何时会奏响索命之音,对擅长正面搏杀的将领而言,简直是噩梦。
那夜,薛宋官的琴音毫无征兆地在帅府上空响起。
初时如泣如诉,倏忽化作无数无形音刃,直取杨慎杏所在的中军大帐。
这正是其成名绝技“胡笳十八拍“。
千古才女蔡淡感怀身世之作,满是乱世离殇之悲音。
薛宋官以此凄婉曲调入指玄,音律中的哀怨缠绵足以侵蚀心神,任你金刚体魄,亦会在无尽悲意中沉沦崩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越剑鸣冲天而起!
贾琰青衫猎猎,识海中“灌愁海“波澜涌动,一剑“绛珠还“逆空而上。
剑光过处,无形音刃如冰雪消融,更有一股精纯悲凉剑意溯琴音而上,直侵薛宋官心湖。
盲女琴师抚琴的玉指微微一滞。
下一刻,她周身气机反而愈发空灵。
那一夜,这位琴魔竟将胡笳十八拍从头至尾一气奏来琴音苍凉悲怆,将“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的无奈,“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的控诉,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贾淡的“绛珠还“剑意亦随之流转,那并非乱世飘零之悲,而是情天之憾、孽海之愁,是绛珠仙草偿还甘露的宿命悲情。
两种同属人间至悲的意境在夜空中碰撞交织,引得天地同悲,风雪凝滞。
城中守军乃至城外北莽大营,无数听闻此声者皆被那浩瀚悲意所染,心生凄怆,一片默然。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这极致悲意的碰撞中,薛宋官非但不退,反似高山流水遇知音,自此时常在城内外抚琴。
琴音中杀气渐消,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惹得城中将领夜不能寐,看向贾淡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幽怨。
此刻,杨慎杏环视帐中诸将,最后目光落在神色平静的贾淡身上,心中感慨万千。
他深吸一口气,沙哑开口:“北莽攻势虽缓,然其主力未损
”
话至一半,却见贾淡忽然抬眼望向帐外,眉尖微蹙。
远处,似有琴音又起。
杨慎杏见贾淡神色,不由捋须苦笑,带着几分长辈对出色后辈的无奈与调侃,道:“贾校尉,可是那位知音又来寻你论道了?如今这颍椽城的安危,倒有一半系在你二人的琴剑之交上了。”
帐中诸将闻言,脸上紧张之色稍缓,甚至有人忍不住低笑出声,看向贾淡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
贾琰面上微赧,欠身道:“杨帅取笑了。”
他知道这是杨慎杏在用这种方式缓和帐内过于凝重的气氛。
杨慎杏笑容一敛,目光恢复锐利,扫过众将:“玩笑归玩笑。北莽陈兵城外,朝廷的旨意却含糊其辞。蓟州告急,陛下既要我等死守,又迟迟不肯给个准话。
他顿了顿,正色道:
北凉那边,徐骁依旧称病不出,三十万铁骑按兵不动。诸位,如今的局面,可谓前有狼,后有虎。”
一位满脸风霜的老将重重捶案:“朝廷这是要我等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北凉坐视不管,分明是要挟!
”
“慎言!
”
王子腾沉声打断,他长在京中,知道的更多,更清楚其中利害:“朝廷有朝廷的难处。此刻逼迫北凉过甚,万一
”
他话未说完,但众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
万一北凉反了,这北地防线倾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一位满脸虬髯的将领忍不住拍案:“他娘的!徐骁这是要眼睁睁看着北莽破关吗?若是让北莽长驱直入,他北凉没了朝廷供给,北凉那苦寒之地,当真就能养的起三十万铁骑————
“,帐内一时沉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在这里浴血奋战,不过是庙堂博弈中的一枚棋子。北莽在试探,朝廷在观望,北凉在待价而沽。
见氛围低下,杨慎杏目光再次落回一直沉默的贾淡身上:“贾校尉,众位将军之言,你都听到了。你虽年少,但这半年来,你的见识、手段,老夫是看在眼里的。对此僵局,你可有什么想法?不必拘束。”
贾淡起身,拱手谦逊道:“大帅,诸位将军,晚辈年幼,于军阵大事所知浅薄,不敢妄言。”
他微微一顿,话锋随即一转,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寒意:“不过,晚辈以为,正因为朝廷态度暖昧,北凉意图不明,我们才更不能坐以待毙。”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杨慎杏眼中精光一闪:“说下去。”
“北莽可以派薛宋官这等高手扰乱我军心,我们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贾淡平静地说道:“不过,我们要做的,不是刺杀————”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