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了太久,终于有天大的喜事,确实需要好好庆祝一下,也驱驱这半年的晦气。
“对!庆祝!必须庆祝!”阳玉明第一个举手赞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阳喜明也笑道:“是该庆祝!妈,您就辛苦一下,把这些好东西拾掇拾掇,做顿好的!我去打酒!家里还有一斤散酒底子,我再去前街买上一斤,今天高兴,得让我爸多喝两盅!”
冯桂芳擦了擦眼角,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好,我这就去做饭。淑兰,来,把苗苗给我,你帮我搭把手。把这些肉啊什么的,该热的热,该切的切。这大米今晚就焖大米饭!白面先留着。”
程淑兰连忙应声,把女儿递给婆婆,挽起袖子就准备帮忙。
阳光明想起更重要的事,说道:“爹,大哥,还有件事。咱们欠村里的钱,是不是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去还了?
早还上,早安心。也让大伙儿知道,咱家的钱,要回来了!”
这话说到了全家人的心坎上。
尤其是阳喜明,他立刻道:“对!光明说得对!这钱必须马上还!一刻都等不了!我这就去拿帐本!”
阳家欠的外债,全部加起来有两百多块钱。
大嫂程淑兰从娘家借了三十块,这是亲情债,压力相对小点,但也要尽快还上。
大姐阳春红从婆家借了四十块,大姐嫁在邻村,这钱也必须尽快还,不能让大姐在婆家难做。
剩下的,最大的一笔是跟阳光明的亲二大爷阳思远借的三十块。
其他一百多块钱,零零散散,都是跟村里关系不错的乡亲们借的,少的三块五块,多的十块八块。
阳光明的父亲阳修远是个手艺不错的泥瓦匠,农闲时能有些额外收入,所以家里以前在村里算是中等偏上的人家。
但他和冯桂芳的性格都偏内向,不善交际,在村里真正的朋友不多。这次能借到这么多钱,大半是靠了大哥阳喜明的面子。
阳喜明和父亲性格相反,是个典型的“社牛”。
他为人豪爽仗义,肯帮忙,朋友多,结拜的盟兄弟就有好几个。在村里年轻一辈里很吃得开。
这次家里需要借钱,他豁出脸面去求人,那些跟他关系好的朋友、盟兄弟,大多都帮衬了一些。
但这人情债,也是债。欠着钱,阳喜明在人前总觉得矮了一头,说话不硬气。这段时间,他明显沉默了不少。
现在,钱拿回来了,还多了几百块赔偿金,这债,必须第一时间还清!
阳喜明快步进屋,拿出一个用烟盒纸订成的小本子,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着欠帐的明细。
“爹,光明,咱们先把村里的帐还了。二大爷那三十块,我一会儿亲自送过去,顺便把二大爷请过来喝两盅?二大爷一直也挺替咱们家着急的,该让他也高兴高兴。”阳喜明说道。
阳修远点点头:“应该的。你二大爷没少帮着操心。请他过来,家里还有一斤散酒,让老三再去前街打上一斤,够喝了。”
阳光明补充道:“大哥,还钱的时候,乡亲们要是问起来,你就照实说,秦胜利骗钱的事被派出所查清楚了,钱追回来了,他家还赔了点钱和东西。但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赔偿金的数目,别说五百,就说二百。
三百块被骗,追回来,又赔了二百,一共五百。
这样说,大家能接受,会觉得咱家运气好,秦家也算地道。
要是说赔了五百,有些人就该眼红了,也许会觉得咱们贪心不足,反而不好。”
全家人听了,都深以为然。
农村就是这样,你可以比别人过得好一点,但不能好太多。三百变五百,是运气,是本事;三百变八百,就可能惹来嫉妒和非议。
“光明说得对!就照五百说!”阳喜明立刻赞同,“我嘴严实,放心吧。”
“恩,你办事,我放心。”阳修远对长子处理人情世故的能力还是认可的。
“那行,我这就去还钱!”阳喜明精神焕发,揣好帐本和钱,就要出门。
“大哥,等等。”阳光明叫住他,从母亲手里的钱布包中,又数出四十块钱,“这四十块,你明天抽空,跑一趟大姐家,给大姐送去。大姐那边,也得赶紧还上,别让大姐为难。”
阳喜明接过钱,用力点头:“好!我明天一早就去!”
他又看向程淑兰:“嫂子,你娘家那三十块”
程淑兰连忙说道:“我娘家不急,等过两天我回去一趟就行。”
阳光明道:“大嫂,还是尽快还了吧。咱家现在宽裕了,欠着亲戚的债,心里也不踏实。明天让大哥去大姐家,顺便也去你娘家一趟,把债都清了。”
程淑兰心里感动,看向婆婆。冯桂芳点头:“光明说得对,都还了,干干净净,心里舒坦。”
程淑兰这才答应下来。
阳喜明揣好钱,拿着帐本,意气风发地出门还债去了。那背影,比起刚才在院子里擦瓦刀时的沉闷,简直判若两人。
阳修远看着长子出门,对阳光明道:“光明,你把背篓里的东西,帮你妈和大嫂归置归置。我去后院看看柴火,晚上烧饭用。”
“哎,爸,您歇着吧,我来弄。”阳光明说着,和阳玉明一起,把背篓里的东西搬到堂屋里。
冯桂芳和程淑兰已经开始在厨房忙活起来。看着这么多“硬货”,婆媳俩又是欢喜又是小心,盘算着怎么做。
冯桂芳决定,烧鸡分出一半来,热一下,晚上切了大家分着吃。
酱牛肉和猪头肉都是现成的,分出一小半来切盘就行。
新鲜五花肉切上五分之一,和家里仅有的几个土豆,一起炖个土豆烧肉,剩下的留着以后慢慢吃。
腊肉切几片,炒个蒜苗——蒜苗还是自家在院子角落种的一点,刚长出来不久,嫩得很。
再炒个鸡蛋——家里仅有的几只母鸡,在困难时期也没断了下蛋,这是家里最重要的营养来源之一,平时舍不得吃,今天破例。
主食就焖大米饭!用那东北大米,闻着就香。
在婆婆的首肯下,程淑兰小心地打开那桶奶粉,用家里干净的勺子舀出一点,先用温水调开,再兑上热水,尝了尝温度,才用小碗端着,去喂女儿苗苗。
苗苗闻到奶香味,小嘴就吧嗒起来。
当温热的奶液流进嘴里时,她立刻满足地吮吸起来,大眼睛眯成了月牙。程淑兰看着女儿的样子,心里别提多甜了。
阳光明和阳玉明把粮食都搬进堂屋的粮囤旁。
看着那白花花的大米白面,还有各种杂粮,兄弟俩心里都踏实无比。阳玉明忍不住又抓起一把大米放在鼻子下闻,嘿嘿傻笑。
“二哥,你说秦家是不是傻?赔了这么多钱,还给这么多好东西?”阳玉明小声问。
阳光明笑了笑,低声道:“他们不傻。他们是怕。怕秦胜利进去,怕家里名声坏了,怕以后在厂里抬不起头。
能用钱和东西解决,对他们来说,是最划算的。
咱们呢,拿到实惠,出了气,家里难关过了,也算满意。大家各取所需。”
阳玉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觉得二哥现在说话,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好象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透。
天色渐渐擦黑,村里各家各户都亮起了昏黄的煤油灯光。
阳喜明还帐回来了。他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脚步轻快。
“都还清了!”
他一进院子就大声宣布,“挨家挨户送的,大伙儿都挺高兴,说了不少好话。都说咱家光明有本事,竟然真把钱要回来了,还说秦家也算讲理,竟然舍得赔钱。”
他灌了一大口凉水,接着说道:“二大爷那三十块也还了。
二大爷听说钱要回来了,还赔了二百,高兴得直拍大腿,连说咱们家因祸得福。
我按爹说的,请他来喝酒,他爽快答应了,说一会儿就来。”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一个戴着旧呢帽、身形清瘦、约莫五十左右的男人走了进来,正是村里的会计,阳光明的亲二大爷阳思远。
阳思远脸上带着笑容,一进门就大声道:“修远,恭喜啊!听喜明说,光明把事儿办成了,钱要回来了,还得了赔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得好好庆祝!”
阳修远和冯桂芳连忙迎出来。
阳修远话少,只是点头:“二哥来了,屋里坐。”
冯桂芳则热情地招呼:“他二大爷,快进屋,就等你了!今天可得好好喝两盅!”
阳光明和阳玉明也出来打招呼。
阳思远看着阳光明,上下打量了一番,眼里闪着精光,笑道:
“光明啊,这回可真是给咱老阳家长脸了!我还一直担心你这孩子钻牛角尖呢,没想到,不声不响的,办了件这么漂亮的事!
去派出所报案,这法子想得好!咱们农民,遇到事,就得相信政府,依靠组织!”
阳光明谦逊地笑了笑:“二大爷过奖了。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想着试试。多亏了派出所的同志秉公办理。”
“对,对,政府还是讲道理的。”阳思远连连点头,跟着进了堂屋。
这时,院门外又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爹,妈!我回来啦!”
是阳光明的小妹阳秋红放学回来了。
她今年十六岁,在公社上初三,功课比较重,回来的有点晚。
阳秋红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净的蓝布衣裳,背着个旧书包,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她就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香味——肉香、饭香混合在一起,诱人无比。
她愣了一下,看到堂屋里亮着灯,人影晃动,还有二大爷的声音,更是奇怪。
家里人天天愁眉苦脸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快步走进堂屋,一眼就看到桌子上已经摆了几个盘子:切得薄薄的酱牛肉,油亮的猪头肉,还有一盘子刚炒出来的油汪汪的鸡蛋!旁边厨房里,传来更浓郁的炖肉香和米饭香。
“这”阳秋红瞪大了眼睛,看着父母、哥哥嫂子、二大爷,完全懵了。
“秋红回来了!快,洗洗手,准备吃饭了!”冯桂芳看到小女儿,脸上笑开了花,“今天咱家有喜事!你二哥把被骗的钱要回来了!还得了赔偿!”
阳秋红更懵了,看向阳光明:“二哥?真的?”
阳光明笑着点点头,简单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阳秋红听完,先是不可置信,随即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阳光明的骼膊,激动地摇晃:
“二哥!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傻!那些背后嚼舌根子的,看他们这回还说啥!”
她性格泼辣,嘴巴不饶人,这半年来没少为二哥的事跟人拌嘴生气,此刻扬眉吐气,兴奋得小脸通红。
“好了好了,别晃了,赶紧洗手帮忙端菜,准备开饭了!”冯桂芳笑着嗔怪道。
阳秋红这才松开手,欢天喜地地去洗手帮忙。
很快,饭菜上桌了。
中间是一盆热气腾腾、色泽红亮的土豆烧肉,油光闪闪,肉香扑鼻。
旁边是一大盘子撕好的烧鸡,皮酥肉嫩。酱牛肉、猪头肉、炒鸡蛋、蒜苗炒腊肉,总共六个凉热荤菜摆了一圈。
今天的主食,除了野菜团子,还有一小盆刚刚焖好、粒粒晶莹、散发着诱人米香的东北大米饭!
这样的饭菜,在平常年月也是极丰盛的,更别提是在当下这个特别困难的时期。
对阳家人来说,这简直象是做梦一样。
桌子上还摆着一壶散酒,几个酒盅。
苗苗被程淑兰抱在怀里,小碗里是调好的奶粉,她正喝得香甜。
所有人都围坐在那张旧八仙桌旁,看着满桌的菜肴,闻着扑鼻的香气,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久违的笑容。
“来,都坐下,吃饭!”阳修远作为一家之主,发话了,他的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
阳玉明拿起酒壶,给大家倒上酒。
“今天,是咱家的大喜日子!”阳修远程起酒盅,声音不高,但很清淅,“光明把事儿办成了,钱拿回来了,债还清了,咱们家,这坎儿算是过去了!这第一杯,敬政府,敬派出所的同志,帮咱们主持了公道!”
全家人都郑重地点头。桌上的几个男人,各自端起酒杯。
“第二杯。”
阳修远看向阳光明,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慨,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歉咎——为自己之前或许也曾在心里埋怨过儿子不争气,“光明这孩子,长大了,有主意了,把事情办得漂亮!给咱家立了功!”
“敬二哥!”阳玉明立刻喊道。
“光明,好样的!”阳喜明也举杯。
阳光明心里暖暖的,举起酒杯:“爸,妈,二大爷,大哥大嫂,玉明,秋红,这半年,让你们担心了,受累了。以后,咱家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说得好!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阳思远也举杯附和,“光明这回,可是给咱老阳家挽回了颜面。我看啊,经过这事,光明算是开窍了,以后肯定有出息!来,干杯!”
“干杯!”
男人们喝了酒,气氛热烈起来。
“动筷子!都吃!别看着!”冯桂芳招呼着,然后催促孩子们,“喜明,光明,玉明,秋红,快吃!淑兰,你也吃,别光顾着苗苗。”
其实不用她说,看着这一桌子油光水滑的硬菜,所有人的肠胃早就开始叫唤了。尤其是阳玉明和阳秋红,眼睛都快掉进肉里了。
筷子纷纷落下。
阳玉明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块烧肉,连肥带瘦塞进嘴里,浓郁的肉汁和油脂在口腔中爆开,那久违的极致的肉香和满足感,让他幸福得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嘟囔:“香!太香了!”
阳秋红则先夹了一块烧鸡腿,咬了一口,外皮微酥,鸡肉嫩滑多汁,她满足地叹了口气。
阳喜明要稳重些,但下筷的速度也不慢。
酱牛肉咸香筋道,猪头肉肥而不腻,炒鸡蛋嫩滑可口,蒜苗炒腊肉咸鲜下饭每一样都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
阳光明也慢慢吃着。空间里的食物虽然好,但和家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久违的喜悦,吃着充满烟火气的家常饭菜,这种感觉,是任何珍馐美味都无法替代的。
阳修远和阳思远一边喝酒,一边吃着菜,话题自然围绕着今天的事。
阳思远抿了一口酒,咂咂嘴,说道:“修远啊,光明这法子,看似简单,其实需要胆量和脑子。
一般人被骗了,要么自己硬碰硬,要么忍气吞声。
能想到去派出所,还能把情况说得清楚明白,让警察重视,这就是本事。我看,光明这高中,没白读。”
阳修远点点头,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这孩子,以前是有点飘。这回吃了亏,倒是稳当多了。”
“吃一堑长一智嘛。经过事,人才会长大。”阳思远笑道,又看向阳光明,“光明,钱拿回来了,债也还了,家里还宽裕了。往后有啥打算?还想着进城当工人?”
这话问到了关键。全家人都停下筷子,看向阳光明。
阳光明咽下口中的米饭,放下筷子,认真地说:“二大爷,爹,妈,进城工作,肯定还是想的,但不会象以前那样瞎撞了。
这次的事让我明白,做事得讲方法,得等机会。
我打算先在家安心干一段时间农活,把家里的工分挣足。同时,也多留意着城里的消息。
有机会,咱就抓住;没机会,也不强求。总之,不能再让家里担心了。”
这番话,说得沉稳踏实,既有目标,又不过分急躁,听得阳修远和冯桂芳频频点头,心里最后那点担心也放下了。
儿子是真的懂事了。
阳思远也赞赏道:“这么想就对了!脚踏实地,眼观六路。你有高中文化,这就是资本。
现在政策也是一天一个样,说不定哪天机会就来了。在村里也别闲着,你爹有手艺,你大哥也有人缘,你跟着多学学,没坏处。”
“谢谢二大爷指点,我记下了。”阳光明虚心受教。
阳喜明想起还钱的经过,说道:“还钱的时候,好几家都问,光明这钱是咋要回来的,秦家怎么就那么痛快又赔钱又给东西的。
我就按光明说的,照实讲了报案的过程,说秦家理亏,怕儿子进去,除了还钱,又主动赔了二百块和一些城里的稀罕东西,算是赔罪。
大伙儿听了,都啧啧称奇,说光明胆子真大,县城的公安局都敢进。”
他顿了顿,笑道:“我还特意在人多的地方多待了会儿,估计啊,用不了一晚上,全村都得知道咱家的事儿了!明天,肯定有不少人上门来打听!”
冯桂芳有些担心:“这会不会太招摇了?”
阳光明安慰道:“妈,没事。这事瞒不住,也没必要瞒。咱们大大方方的,反而显得咱家坦荡。
乡亲们知道了,以前的那些闲话,自然就没了。以后在村里,咱们也能挺直腰杆做人。”
“光明说得对。”阳思远赞同道,“就该让大伙儿知道。修远,你们啊,以后也不用总觉得低人一等了。光明这事办得漂亮,是给你们长脸!”
听了这话,阳修远和冯桂芳心里最后那点郁结也彻底消散了,脸上笑容更盛。
一顿饭,吃了很久。欢声笑语不断,直到深夜。
阳思远喝得微醺,心满意足地告辞回家了。
送走二大爷,一家人又收拾了碗筷。虽然累,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轻松和喜悦。
冯桂芳把剩下的钱仔细收好,又把那些粮食、肉类,分门别类地存放妥当。
摸着那白花花的大米白面,看着梁上挂着的腊肉火腿,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富足感。
夜渐深,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点缀着这六十年代初春的乡村夜晚。
阳光明在硬板床上,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踏实。(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