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扒在水晶棺边缘,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仰望神只。棺中“仙女姐姐”的容颜,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将他幼小心灵中所有的恐惧、迷茫和回家的急切都暂时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看得入了迷,甚至忘记了时间流逝,忘记了身处何地。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是脖子酸了,他才稍稍挪开视线,开始打量棺材周围。这间破旧的竹屋内部,除了最简单的竹床竹椅,在棺材旁边,还有一张落满灰尘的竹制小案几。
案几上,零散地放着几样东西,都是狗蛋从未见过的稀奇物件。
一枚闪铄着温润光泽的、似乎是玉质的发簪,样式简单却透着古意
几块颜色各异、型状不规则的小石头,表面却隐隐有光华流转,象是被星星碎片浸染过
还有一本封面是一群小人、皮质古怪、看起来厚实而古老的书籍,安静地躺在那里。
但最吸引狗蛋目光的,是一副面具。
它就放在案几最显眼的位置,材质非金非木,呈现出一种灰白色,仿佛经历了无尽岁月。
面具的造型很奇特,没有具体的五官雕琢,光滑得如同一枚蛋壳,只在眼睛的位置留有两个空洞,边缘流淌着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纹路。它给人一种无比古老、寂静,甚至有些诡异的感觉。
狗蛋的目光在面具和棺材里的仙女姐姐之间来回移动。他看到仙女姐姐乌黑的发间,也别着一枚粉红色的、栩栩如生的蝴蝶发卡,那发卡漂亮极了,和他之前追逐的那只光蝶几乎一模一样。
他心里隐隐觉得,那一定是仙女姐姐最心爱的东西,他不敢,也绝不会去碰。
但这副光秃秃的面具就不同了。
镇上年节时,偶尔会有草台班子来唱戏,那些戏子们戴上不同的脸谱,就能变成威风凛凛的将军、奸诈狡猾的奸臣或是美丽动人的小姐,这叫“变脸”,是狗蛋有限的童年乐趣里,最觉神奇的一种。
“这个……戴上会不会也变成别人?”一个大胆的、充满童趣和冒险精神的念头,如同不安分的小火苗,在他心里“噗”地点燃了。
他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竹屋里只有他和沉睡的仙女姐姐。那条可怕的金色大蛇也不见踪影。玩心彻底压倒了最后一丝顾虑。
他伸出脏兮兮、还带着泥土和泪痕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敬畏地,触碰了一下那灰白色的面具。
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附在皮肤上的质感。
他咽了口唾沫,双手捧起面具。面具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学着戏班子那些人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将面具缓缓复在了自己脸上。
大小竟然意外地合适,严丝合缝地贴紧了他的皮肤,眼睛正好能通过孔洞视物。
起初的一两秒,什么也没有发生。世界通过面具的眼孔,依旧是那间破败的竹屋和水晶棺中静谧的仙女。
但紧接着——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响!狗蛋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顺着面具与皮肤接触的地方,疯狂地涌入他的脑袋!
那不是水,也不是风,而是……情绪!无数种混乱、扭曲、充满了负面能量的情绪!
有被最信任之人背叛时,那撕心裂肺的怨恨与不甘
有面对无法抗衡的强敌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
有失去至亲至爱时,那万念俱灰的悲伤与痛苦
有挣扎求存却屡遭践踏时,那积郁难平的愤怒与暴戾
还有漫长岁月中积累的迷茫、孤独、猜忌……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情感烙印,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小小的、单纯的心灵彻底淹没。
“啊……”狗蛋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斗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象要被撑爆了,无数张扭曲嘶吼的人脸在眼前闪现,无数种让他无法理解的痛苦在心间翻腾。
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冲击,远比之前被巨蟒吓晕更加恐怖和难以承受。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地,那灰白色的面具依旧牢牢地复在他脸上,仿佛生长在了他的皮肉里。
意识在负面情绪的狂潮中浮沉,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几乎就在狗蛋戴上面具、引动其中蕴含的混乱愿力与负面情绪的同一瞬间!
正在竹林外围,懒洋洋盘踞在一根粗壮竹子上,消化着刚才与江无绝“交手”的无聊感的庚金蛇,猛地抬起了它那巨大的头颅!
它那双冰冷的金色竖瞳骤然收缩,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恐慌!
它清淅地感觉到,在竹林内核、那间它守护了两百年的竹屋方向,传来了一股极其微弱、但性质却异常熟悉的能量波动!那是……万相之面被触动的气息!而且还夹杂着一种混乱、弱小、陌生的生命气息!
“嘶——!”庚金蛇发出一声尖锐而急促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瞬间绷紧!
是那个孩子!那个之前被它吓晕过去的人类幼崽!他竟然没离开,反而跑到了内核局域!还碰到了那副该死的面具!
庚金蛇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它太清楚那副面具的可怕了!那是夏夜都需谨慎使用的愿力秘宝,其中承载了太多复杂甚至黑暗的执念和情绪,连筑基期修士都不敢轻易让其直接接触心神,何况一个毫无修为、心灵纯净如白纸的凡人孩童!
‘糟了!糟了!要出事!’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浇头,让它瞬间忘记了所有的悠闲和自负。
李慕青主人将它留在这里,唯一的、最重要的命令就是守护夏夜大人的安眠之地,确保不受任何打扰和破坏!如果这个孩子因为面具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更糟的是,他胡乱触碰,惊扰甚至破坏了水晶棺的安宁……
庚金蛇不敢再想下去。它那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之不符的惊人速度,如同一道暗金色的闪电,撕裂空气,疯狂地朝着竹屋的方向游弋而去!所过之处,竹子被它狂暴的力量撞得东倒西歪,枯叶漫天飞舞,留下一条狼借的信道。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必须在最坏的情况发生前赶到!
竹屋内,狗蛋在地上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不停抽搐。那股冰冷的负面洪流依旧在他脑海中肆虐,各种绝望的嘶吼和痛苦的画面交织,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撕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极其漫长的时间,那汹涌的狂潮似乎稍微平息了一些,至少不再让他有立刻晕过去的感觉。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可怕的面具摘下来!
他伸出颤斗的小手,抠向面具的边缘。然而,手指触碰到的地方,那灰白色的材质仿佛与他的皮肤彻底融为了一体,严丝合缝,根本找不到丝毫可以着力的缝隙!
他用力抠,用指甲掐,甚至试图抓住面具往外扯!
可是,那面具纹丝不动,就象是他天生就长在脸上的一部分!甚至因为他粗暴的动作,脸部皮肤被拉扯得生疼。
“呜……拿……拿不下来了……”狗蛋慌了,真正的、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再次将他笼罩。这比迷路,比看到大蛇更让他害怕!这东西要是一直在他脸上,他是不是就永远变不回原来的狗蛋了?爹娘还会认识他吗?村里的小伙伴会把他当怪物吗?
巨大的委屈和恐慌涌上心头,他鼻子一酸,嘴巴一扁,眼看就要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沙沙沙——!!!”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而恐怖的、极度迅捷的摩擦声,由远及近,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竹屋逼近!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和……愤怒?
是那条蛇!它回来了!
狗蛋的哭声瞬间被吓回了肚子里,小脸煞白。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心脏狂跳,如同揣了只受惊的兔子。他惊恐地环顾四周,这空荡荡的竹屋一览无馀,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门外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仿佛下一秒那金色的庞大身影就会破门而入!
情急之下,狗蛋的目光扫过了屋子中央的那口水晶棺。棺体与地面之间,似乎有一点空隙!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像只受惊的小老鼠,哧溜一下钻进了水晶棺下方的阴影里。他紧紧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几乎就在他藏好的下一秒——
“嘭!”
竹屋那本就虚掩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庚金蛇那庞大的、带着森然寒意的头颅和前半截身躯,如同山岳般堵在了门口,将外界的光线几乎完全遮挡,屋内顿时陷入了更深的昏暗。
它那双灿金色的竖瞳,如同两盏探照灯,带着焦灼和凌厉无比的光芒,迅速无比地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竹床下、案几后、屋梁上……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只有那口水晶棺,依旧静静地矗立在原地,棺中的夏夜容颜安详,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庚金蛇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竹制案几上。它清淅地看到,原本放在上面的那副万相之面,果然不见了!
它的心猛地一沉。那个孩子,真的碰了面具!他现在在哪里?是戴着面具跑掉了,还是……躲在某个地方?
它庞大的身躯完全滑入屋内,开始更仔细地搜寻。
信子“嘶嘶”地吞吐着,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
它绕着屋子游走,冰冷的鳞片摩擦着地面。
当它游弋到水晶棺附近时,狗蛋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紧紧闭着眼睛,浑身抖得象筛糠,能清淅地闻到那股浓郁的、带着土腥味的阴冷气息近在咫尺,甚至能感觉到蛇躯游动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他的身体。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然而,庚金蛇的视线和感知,在扫过水晶棺下方那片狭窄的阴影时,似乎……忽略了过去。
并非它粗心,而是有一种更强大的、源自棺椁本身或者是某种残留守护意志的力量,在狗蛋躲入其下的瞬间,就极其隐晦地屏蔽了他那微弱的气息和存在感。对于庚金蛇而言,那片局域就如同最寻常不过的地面,没有任何异常。
仔细搜寻了好几圈,依旧一无所获。庚金蛇最终盘踞在了水晶棺旁边,那颗巨大的头颅伏了下来,堵住了门口的方向。它那双竖瞳里的焦灼慢慢褪去,重新变得冰冷而警剔,但同时也带上了一丝疲惫和……困惑。
它确定那孩子来过,碰了面具,但现在似乎不在这里了。是已经离开了吗?戴着万相之面离开,会引发什么后果?它不敢想象。
但它现在的首要职责,是守在这里,确保内核局域不再被侵扰。
巨大的身躯缓缓放松,盘成一团,如同一座暗金色的肉山。
连续的精神紧张和高速移动,让它也感到了一丝倦意。
那双冰冷的竖瞳缓缓闭合,它似乎……睡着了?或者说,进入了某种警戒性的休憩状态。
躲在棺下的狗蛋,等了许久,只听到外面那令人心悸的“嘶嘶”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而缓慢的、如同风箱般的呼吸声。
他壮着胆子,极其缓慢地、将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偷偷向外望去。
通过棺体与地面的缝隙,他看到了那盘踞的、如同城墙般的暗金色蛇躯,以及那颗伏在门口、似乎已经闭目休息的硕大蛇头。
巨大的恐惧依旧攥紧着他的心脏。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象一只真正的壁虎,用最轻微的动作,一点点地从水晶棺下方挪了出来。
每动一下,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足以惊醒那条沉睡的巨蛇。
好不容易完全挪出来,他弓着身子,踮着脚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着屋门的方向挪去。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颗巨大的蛇头,生怕它突然抬起,用那双金色的眼睛看向自己。
过程缓慢得如同煎熬。
终于,他挪到了门口,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那盘踞的蛇躯与门框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挤了出去。
踏入屋外竹林的那一刻,他几乎要虚脱。
但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认准了一个方向,其实依旧是胡乱选的,用尽全身的力气,象一只终于逃出牢笼的小兽,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他要离开这片可怕的竹林,离开那条恐怖的金色大蛇,回家!
他跑得是如此惊慌,如此专注,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
在他身后,那间破旧的竹屋内,那张落满灰尘的竹制案几上,那本深蓝色皮质封面、厚实古老的《格列佛游记》,此刻,正散发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交替的湛蓝色光芒。
那光芒柔和而深邃,仿佛沉睡了无尽岁月的星辰,于此刻,因为某种契机的触动,缓缓睁开了它的……第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