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纯仁此言一出,满殿皆静。以其名臣之后、清流领袖的身份,主动请缨前往边陲掌管具体事务,这无疑是对赵顼新策最有力的支持,也瞬间将“归化城”的规格和正当性提升到了极高的层面。
他不仅是去做事,更是以自身声誉为这项可能引发争议的政策作保。
范纯仁的举动,仿佛点燃了一根引线。他话音刚落,与他一同返京述职的江南诸路巡查副使吕大防也慨然出列:
“陛下!范兄所言,正是臣心中所想!‘怀远军’整训蕃部勇士,乃化戾气为祥和、转敌为我用之关键。
此事非独需勇力,更需明法度、善抚循、持重稳妥之才。”
“臣,吕大防,愿效仿范文正公(范仲淹)当年之举,为陛下分忧!
臣请自荐,佐助大将,协理这‘怀远军’一应民政、法度及抚循事宜,必使投诚勇士,尽知我朝恩威,乐为我用!”
吕大防以干练务实着称,他的请缨,补上了“怀远军”构想中军政结合、法度教化的关键一环。
范纯仁似乎早有全盘考虑,他再次开口,向赵顼和众臣推荐了一个关键人选:
“陛下,至于‘招贤馆’之礼制规训,乃至三城日常礼仪法度,需博通经典、精研礼制之专门人才。
臣斗胆举荐:秘书省正字毕仲衍。仲衍兄世代儒宦,学养深厚,尤精三礼,持身清谨。
若由其掌‘招贤馆’教化之事,必能使蕃汉有序,礼法彰明,令天下贤才宾至如归!”
毕仲衍是当时知名的礼学专家,由范纯仁这位礼法党清流领袖推荐,人选无可挑剔,完美契合“招贤馆”所需的文化形象和学术权威。
面对范纯仁、吕大防的主动请缨和妥帖的举荐,赵顼眼中闪过激赏的光芒。
这三位人选,范纯仁代表道德高度与政治信誉,吕大防代表行政能力与务实精神,毕仲衍代表学术权威与礼法正统。
由他们来执行“三策”,简直是天作之合,足以让任何潜在的反对声音哑口无言。
“好!”
赵顼朗声道,声音中充满了欣慰与决断:
“得卿等如此,朕复何忧!范卿、吕卿,忠勇体国,不避艰险;毕卿学养,足堪重任。
此正乃士大夫共治天下之典范!”
“传朕旨意:”
“即由二府枢院,根据今日所议,细化‘三策’条陈。
范纯仁,权知归化城事;吕大防,权发遣怀远军抚循官;毕仲衍,权管勾招贤馆礼制事。
具体隶属、权限、钱粮用度,一并详议,旬日之内,奏报于朕!”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西方:
“今日之后,西北之事,非独兵戈!更有范、吕、毕三卿,以文章礼乐、仁德信义,为朕,亦为这天下,收服人心,开拓疆土!
此乃真正的王道之师!”
朝会散去,紫宸殿内不再是谋划的凝重,而是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昂扬之气。
赵顼的“三策”阳谋,因范纯仁、吕大防、毕仲衍这三位极具象征意义的人物的加入,不再是纸面蓝图,而是注入了灵魂与生命,即将在西北广袤的土地上,展开一场波澜壮阔的实践。
一场超越军事征伐的、更高维度的征服,已然拉开序幕。
熙宁二年十月中旬,秋高气爽,汴京内外桂花香尚未散尽,菊色已盈城。
连日的朝会、奏章、以及与重臣们推演西北方略,让赵顼感到一种沉浸在宏大叙事中的疲惫。他并非厌烦,而是那种驾驭帝国航船时,需要片刻喘息的本能。
“李宪。”他放下朱笔,对侍立一旁的入内内侍省都知说道:“宫里憋闷,随朕出宫走走。不必惊动太多人,轻车简从即可。”
“大家想去何处?”李宪躬身问道,心知官家这是心绪需要疏散。
“听闻城外有富室开放私园,办菊花展,冠盖云集,学子如织?”赵顼眼中闪过一丝兴致,“就去那里瞧瞧,看看我大宋的才子们,今日又有什么佳作。”
“奴婢明白,这就去安排皇城司便衣护卫。”李宪领命,心中已开始盘算安保路线。
不久,一辆不起眼的青盖马车,在十余名扮作家丁仆从的精干护卫簇拥下,出了宫城,驶向汴京外城的一处着名园林。
此处乃一姓朱的豪商为附庸风雅、结交士林而开放的菊园,此时正是人头攒动。
园内,千百盆名菊争奇斗艳,白如雪,黄如金,粉似霞,形态各异。更有用菊花扎成的楼阁、塔兽,巧夺天工。
但最吸引人的,还是园中水榭旁的空地。
那里设了数十张书案,备有上好的笔墨纸砚,一群群身着襕衫的太学生、各地来京备考的举子,正围聚在一起,或低头凝思,或挥毫泼墨,或高声吟哦。
不远处,几架精致的绣屏和竹帘隔出了一片区域,隐约可见钗环裙裾,伴随着清脆的笑语和低低的点评声,那是城中官宦人家的女眷才女,也来此参与这文人雅集。
赵顼与李宪混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看着。
他看到有学子作出佳句,引来一片喝彩,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也看到有人苦思冥想,抓耳挠腮,憋得面红耳赤;
还有人因诗句平庸而遭同伴调侃,面露赧然。
帘后的才女们时而交头接耳,时而命侍女传出一张诗笺,往往能引得士子们争相传阅,品评赞叹。
“有意思。”
赵顼嘴角含笑,对李宪低声道:
“你看他们,或为扬名,或为酬和,或只为博帘后佳人一赞,这勃勃生气,比紫宸殿的奏对,另有一番鲜活。”
李宪陪笑道:“大家说的是。这才是太平年景的烟火气。”
正说着,一位负责维持诗会秩序的老仆,眼光毒辣,见赵顼虽衣着看似寻常士子,但气度雍容,眉宇间自有威仪,身边跟着的“管家”(李宪)也气度不凡,心知绝非寻常人物。
便端着一副笔墨,笑吟吟地走到赵顼面前,躬身道:
“这位公子爷,观您气宇轩昂,在此驻足良久,必是风雅之士。今日以菊为题,何不也留下墨宝,让我等开开眼界?”
他指着水榭中央一盆被精心呵护、花瓣如丝、色泽如古玉的珍品菊花,
“今日诗魁,可得这盆‘碧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