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弼特意将视察绥州城（今陕西绥德）的防务，作为此行评估改革成效的重中之重。
当吕公弼的车驾抵达绥州城下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位见多识广的枢密副使，也不禁微微颔首。
去年，赵顼力排众议，从内帑和封桩钱中特批五十万贯巨款，用于加固这座深入西夏前沿的军事重镇。如今，工程已近尾声。
负责营造的鄜延路走马承受（监工宦官）躬身禀报：
“禀吕相公，去岁至今，绥州城垣增高三尺，敌台、马面（城墙突出部）皆以‘蜃灰混凝土’被覆加固，其坚逾夯土数倍！”
吕公弼走近细观。所谓“蜃灰混凝土”，乃是工部将沿海运来的蛤蜃之壳煅烧成灰，混以河沙、砾石，用水调和而成。
其色青灰，凝固后坚硬如石，远非以往夯土版筑可比。他伸出手指，用力敲击新筑的敌台墙面，传来沉闷坚实的“咚咚”声。
“工期几何？”吕公弼问。
“回相公，若依古法夯土，此等工程非三年不可。用此新料，工匠娴熟后，工期省半有余。”
工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吕公弼登上城头，极目远眺。加固后的绥州城，雄踞山腰，城墙线条陡直，敌台如犬牙交错，控扼着无定河川道。
他心中了然：
“陛下这五十万贯，花的值得！
这座快速建成的坚城，将成为插入西夏腹地的一颗钉子，极大增强鄜延路的防御纵深和进攻出发阵地。
这不仅是一项工程，更是陛下强军决心和新兴物产能量的直接体现。”
离开城垣，吕公弼信步走入城内的军营。时近深秋，北地风寒已显凛冽。
他并未直接去中军大帐，而是随意挑了一个士卒居住的营房走去。
随行的鄜延路钤辖有些紧张，生怕军容不整。吕公弼摆手制止，径直推开了一处营房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汗味、但并无预想中阴冷潮湿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屋内数名军汉正围着一个铁皮制成的奇特炉子忙碌，炉中烧着的不是寻常柴炭，而是带着均匀孔洞的黑色石饼。
“此物可好用？”吕公弼问道，他虽在京师见过，却是第一次西北军营中亲眼见到实物。
一名胆大的老卒连忙起身回答：
“回枢相的话，这叫‘蜂窝煤’，是京里传来的新物事。耐烧，烟小，关键是……便宜！”
一旁的转运司属官赶紧补充：
“吕相公明鉴，自去岁在京兆府设厂，此物已能就地量产。
以往边军冬日取暖，柴炭耗费巨大，且烟雾呛人。
如今换用蜂窝煤，一冬下来，仅燃料一项，便可为一路节省近万贯开支。
士卒免受冻馁，守夜巡哨也更尽心。”
吕公弼俯身细看，炉火正旺，却无浓烟，热量稳定。他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声色。这看似微末的“蜂窝煤”，其意义非凡：
提升士气：让戍边将士在苦寒中有了基本的温暖保障，这是最实在的“爱兵如子”。
节省军费：省下的巨额柴炭钱，可以转而用于犒赏、装备，实现内部循环。
减少依赖：不再完全依赖远处运来的、价格波动的木炭，后勤更稳定。
他转头对随行将官道：
“‘蜂窝煤’之事，要尽快在四路推广，务必让每个堡寨、每个烽燧的弟兄，今冬都能用上。此非小事，关乎军心士气。”
站在绥州城头，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和城内井然有序的军营，吕公弼心中感慨万千。
陛下登基不过两年，推出的这些举措——拔专款筑坚城、推广新式建材以省工期、发明廉价燃料以安军心——单看每一件，似乎都是“小进步”。
但当他这个枢密副使亲临一线，亲眼看到更快建成的城墙、更暖和的营房、以及因此士气更为饱满的士卒时。
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这些“小进步”正在悄然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洪流。
它们不像“裁冗置将”那样引人注目、牵动利益，却如同春雨润物，从最基础的层面，一点一滴地夯实着大宋的战争潜力。
“韩相、文公在朝中稳住大局，富弼、王安石在河北整顿民政，陛下在汴京运筹帷幄……”
吕公弼心中暗道，“而我在此处，便要借这‘裁冗’之机，将这些新生的力量，与种鄂、刘昌祚这等锐气之将，与王韶那开拓之策，拧成一股无坚不摧的铁索！”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来年，一支吃得饱、穿得暖、守着坚城、由名将率领、为明确战略而战的新西军，将如何让北方的对手感到彻骨的寒意。
吕公弼的西北之行，因此超越了单纯的整军。
他正在亲手将赵顼的战略蓝图，通过水泥、蜂窝煤、五十万贯钱、以及种鄂等具体的人与物，转化为西北大地上一幕幕正在发生的、充满希望的景象。
帝国的车轮，正在这些看似微末的变革中，朝着强盛的方向，坚定地碾过历史的尘埃。
熙宁二年九月末的西北，寒风已带着锋利的刃口，自毛乌素沙地南掠，卷起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
黄河在晋陕峡谷中奔腾咆哮，水色浑黄如汤。
扼守在此峡谷要冲的绥州城，历经去岁五十万贯巨资与“蜃灰混凝土”的加固，城郭巍然，敌台森列，在苍茫天穹下，静默地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一队约二百人的骑从，护卫着数辆马车，沿着新修的官道，驰近绥州南门。
骑士衣甲鲜明，擎着的旗帜上，“许”与“李”字迎风猎猎。
中央车驾中，年方三十、面容俊朗、目光沉静的集贤校理、知制诰许将，正轻轻掀起车帘，打量着这座气象一新的边陲雄镇。
与他同车的，是神色精干、已显操劳的新任权发遣西北行营转运副使李清臣。
“李兄，看这绥州，”
许将开口，声音清越：
“去岁京中尚有议论，以为陛下耗巨资修葺边城乃虚耗。
今日亲眼得见，方知一座金城汤池，真可抵十万甲兵。
吕相公坐镇于此，气象果然不同。”
李清臣微微颔首，目光却更关注沿途往来辎重：
“城墙之固，乃守御之基。然大军征伐，首重粮秣。
此番设立‘行营’，统筹五路粮饷，正是要解以往各自为政、补给不继的顽疾。
陛下与中枢此番决心，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