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让他们,在辽主的朝堂之上,用最纯粹的华夏文明之光,照亮其僭越之暗!”
“此一战,不仅要胜,更要胜得让天下人心服口服,让耶律洪基知道,何谓‘天朝上国,文脉绵长’!
这不仅仅是一场‘文华会’,这是我大宋,向天下宣告文明自信的绝佳舞台!
大辽皇帝他想用文治来体现大辽已经今非昔比,朕要用他搭的舞台,让世人看看谁才是中华文化传承者。”
他的声音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三位女性看着他,眼中的忧色渐渐被一种自豪与安心所取代。
她们知道,这位年轻的官家,已经准备好了。
这场由辽国发起的文化挑战,在宋国后宫的这次问策中,彻底定下了它最终的基调——不再是被动的应对,而将是一场主动的、辉煌的文明展示与正名之战。
亭内复归寂静,只余下秋虫的鸣叫。石桌上,三盏残茶犹温,氤氲着方才的关切与忧思。
赵顼没有立刻起身,他缓缓坐回石凳,目光越过亭台的飞檐,投向高远莫测的苍穹。
祖母、母亲和皇后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她们担忧的面容清晰可见。
她们没有错,她们的爱与忧,都源于对这个帝国、对他这个官家最深的羁绊。
然而,一种深彻骨髓的孤独感,如同这秋夜的凉意,悄然浸透了他的身心。
这孤独,并非无人关怀,而是一种思想与视野上无人能及的寂寥。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复杂难言的弧度,那并非苦笑,而是一种弈棋者终于找到值得一战的对手时,那种混合着兴奋、凝重乃至一丝庆幸的神情。
“只有这样……才有意思啊。”
他对着虚空,轻声自语,仿佛在回应方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也像是在对这沉寂的宫廷诉说。
“这天下之大,芸芸众生,可能与我赵顼在这棋盘上对弈的,又有几人?”
他的思绪飘远。一直以来,他的对手,是大宋国内的衮衮诸公——韩琦的老成谋国,文彦博的持重守成,司马光的凛然正气,乃至王安石的锐意狂飙。
他与他们争,与他们辩,在朝堂之上,在奏疏之中。
“可是,与他们下棋,棋局早已划定。”
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棋盘是‘祖宗家法’,棋子是‘士大夫共治’,规则是‘不可妄动’、‘不可与民争利’……他们活在由经史子集构筑的世界里,他们的认知边界,便是这棋盘的边界。
他们不知道百年后、千年后的世界会怎样,他们……也未必真想知道。”
他想起自己为何要苦心孤诣,借“匈奴五代雄主与汉朝七世明君”之间,掀起这场席卷朝野的文化风暴。
“朕之所以如此,正是要借这北来的狂风,来摧毁这棋盘的边界!”
他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我要让沉醉在汴京繁华梦里的百姓、地主,还有那些高居庙堂的士大夫们,都清醒地认识到——这天下,不只有一个大宋!
你们的头顶,始终悬着一把名为‘大辽’的利剑!
它不仅在马上,如今,更要在文上,与我们争这正统之名!你们还能继续‘天朝上国’的迷梦吗?”
他的脑海中掠过那些顶尖大臣的面容。韩琦、文彦博、曾公亮、富弼、吕公弼、韩绛,乃至王安石……他们是清醒的,他们能看到这威胁,也有应对的才能。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视野,多数仍局限于“如何让大宋更好”的范畴内。
“至于司马光、吕诲他们……”赵顼轻轻摇头,没有批评,只有一种深沉的怜悯。
“他们的认知,被‘三代之治’的理想框住了,这能怪他们吗?
就像方才太皇太后、母后、皇后,她们深居宫中,天下安危系于朕一身,她们担忧、过问,有错吗?
没有。身处其位,见识其限,此乃人之常情,岂可苛责?”
他想起了历史上那个一意孤行、最终步履维艰的王安石。一股寒意掠过心头。
“‘众人皆醉我独醒’……听起来气魄干云,但其中的孤独与凶险,谁人可知?”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那位同样渴望变革的宰相,在举目皆敌、盟友零落的困境中挣扎。
“当你每走一步,身边理解你、支持你的人都寥寥无几,四周充斥的都是不解、非议与阻挠时,纵然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走多远?
王安石之败,非败于其法,亦败于其‘独’啊!”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如铁。
“所以,朕绝不能重蹈覆辙!朕不能只做那个孤独的醒者!
朕要借耶律洪基递过来的这把‘文化战’之火,烧毁这迷障!
朕要让这天下人,从士子到黎庶,都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
“富国强兵,非是朕一己之私欲,乃是生死存亡之必须!
变法改革,更非朕好大喜功,而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不再是朕与守旧臣工的意气之争,而是我华夏文明能否在这强敌环伺的天下,继续生存、延续乃至光大的存亡之战!”
“唯有打破这认知的牢笼,让危机感成为共识,朕才能拥有更多的‘战友’,而非‘敌人’。
这盘棋,才能从朕与国内诸公的缠斗,真正变成我大宋举国之力,与北朝乃至与命运的对弈!”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负手而立。夜风吹动他的衣袂。
“耶律洪基……你这一手,逼得朕不得不掀翻棋盘,也好……那就让我们,真正下一盘关乎国运、决定华夏文明走向的大棋吧!
看最终,是你这‘北朝正统’能取而代之,还是朕这‘中华正朔’……能浴火重生!”
他的独白消散在秋风中,无人听闻。
但一股更加磅礴的力量,已在这位年轻帝王的胸中,汹涌汇聚。他的孤独,已然化作了引领一个帝国穿越惊涛骇浪的、最坚定的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