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缓缓放下酒杯,对李宪轻声道:“李宪去查一下,那位青衣士子,姓甚名谁,在太学哪一斋。”
“是。”
李宪低声应下。
赵顼站起身,留下酒钱,悄然向楼下走去。樊楼的喧嚣被他抛在身后,但他的心中,已对前方的道路无比清晰。
民意已沸,士气可用。欧阳修、司马光二人的回奏,想必也已在上京的路上。
接下来,就是他这位执棋者,落下那枚决定乾坤之子的时候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化北伐”,即将在这熙宁二年的秋风中,拉开序幕。
而这一切的谋篇布局,都始于他在这樊楼一角,冷静倾听到的民心所向。
御花园的凉亭内,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影,洒在石桌上。
赵顼刚阅毕欧阳修与司马光那两份虽风格迥异、但结论高度一致的回奏,正自心潮澎湃。
他招手唤来李宪,低声吩咐将欧、司马二人的奏章要点交由翰林学士王珪与吕公着润色后,刊于邸报,公之于众。
李宪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赵顼独自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望着池中游弋的锦鲤,嘴角泛起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喃喃自语:
“这棋,越来越有意思了。和这样的对手下棋,才有意思。”
他口中的“对手”,自然是那位远在析津府、与他隔空斗法的辽主耶律洪基。
这番文化交锋,在他眼中已是一盘远超军事征伐的宏大棋局。
然而,他这份属于帝王的孤独的弈棋之乐并未持续多久。亭外便传来了内侍恭敬的传报声:
“太皇太后、太后、皇后驾到——”
赵顼闻言,立即收敛了神色,起身整理衣冠,迎出亭外。
只见曹太皇太后在宫娥搀扶下缓步而来,虽年事已高,但目光依旧睿智深沉;高太后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而向皇后则紧随其后,神色恭敬中透着关切。
“孙儿见过太皇太后、母后。”赵顼躬身行礼,又对皇后微微颔首。
“官家不必多礼。”
曹太皇太后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严,
“我们几个深宫妇人,本不该过问前朝之事。
只是近来,宫中宫外,议论纷纷,都说北边那位……递过来一封比要钱更吓人的国书。
我们听着,心里实在难安,这才想来问问官家。”
高太后也接口道:
“顼儿,澶渊之盟,好不容易换来百年太平。这一次,辽人究竟意欲何为?莫非又要兴起刀兵?”
她的担忧更直接,源于对儿子和国家的双重牵挂。
向皇后虽未直言,但那双望向赵顼的眼睛,已说明了一切。
赵顼心下了然。他这位祖母(曹太皇太后)历经三朝,政治智慧极高;母亲(高太后)虽不直接干政,但对国事安危极其敏感;皇后则与他一体同心。
她们的到来,代表了后宫对这场空前危机的集体关切。
天下人都在等他这个官家的决断,而最先等不住的,竟是他的至亲。
他恭敬地将三位长辈迎入亭中坐下,命人换上新的茶点,屏退左右。亭中只剩下皇家最核心的几人。
“太皇太后、母后、皇后所忧,正是社稷根本。”
赵顼没有隐瞒,神情凝重地开始剖析,
“此番辽主所为,确比索要金银城池,更加凶险。
因其刀锋所向,非我疆土,而是我大宋立国之魂魄——文明正统之位!”
他见三位女性都凝神静听,便用更清晰的逻辑,将耶律洪基的野心层层剥开:
“孙儿看来,辽主此计,有三重深意,招招致命:”
“其一,对内:他要‘收买人心,断我族类之念’!”
赵顼声音沉缓:
“辽国境内,汉民众多。以往,他们或心向南朝,视我为正统。大辽国内许多汉家子弟士子还是以为我大宋礼法颇为仰慕。
可如今,耶律洪基大张旗鼓修《辽礼》,办文会,就是要证明给这些汉人看。
看,我大辽亦是衣冠文物之邦,礼仪昌明,无需再南望宋国!以后大辽也是中华礼法传承之国。
此举若成,则北地汉人之心,将渐次归附于他,我朝在北方的民心根基,恐将动摇!”
曹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忧色。她深知“人心向背”的威力。
“其二,对外:他要‘争夺霸权,动摇我朝贡体系’!”
赵顼继续道,语气加重:
“西夏、高丽、回鹘,乃至南海诸国,为何尊我大宋?不仅因国力,更因我乃华夏正统,文明所系!
如今辽主也要宣称自己是‘文明北朝’,他要做给这些周边势力看:我大辽不再是只会骑射的蛮族,而是可与南朝平起平坐、甚至更具活力的‘正统’!
如此一来,诸国还会唯我大宋马首是瞻吗?我朝经营百年的朝贡体系,恐有分崩离析之危!”
高太后倒吸一口凉气,她虽预感到严重,却没想到竟关系到整个天下的秩序。
“其三,对历史:他要‘窃取正统,青史留名’!”
赵顼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
“耶律洪基其志不小,他想在青史上留下之名,非‘辽主’,而是承继唐统、融合华夷的‘明君’!
他欲证明‘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他耶律洪基才是天命所归。
而若让他得逞,史笔如铁,我大宋在后世眼中,恐将沦为偏安一隅的割据政权!此乃釜底抽薪,欲夺我万世之名!”
一番话,如惊雷炸响在亭中。三位后宫至尊,虽久居深宫,但政治嗅觉敏锐,此刻已完全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已不是简单的边境摩擦,而是一场关乎国运、道统与历史地位的生死之战。
沉默良久,曹太皇太后缓缓开口,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官家既已洞悉其奸,心中……可有应对之策了?”
赵顼的目光扫过祖母、母亲和妻子,看到她们眼中的忧虑已化为信任与期待。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那种执掌乾坤的自信,沉声道:
“太皇太后、母后、皇后放心。辽主虽下了步妙棋,但棋局,才刚刚开始。”
“他欲以文争胜,朕便以文应之!
而且,要赢得堂堂正正,赢得漂漂亮亮!欧阳修、司马光等国之柱石,已决意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