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案头那套《南朝文汇》上,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资治通鉴》……司马光修此书,是为‘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
赵顼倡‘知行’,是为经世致用。欧阳修论‘本’,是为固本培元……他们皆在以文章着述,塑造国本,争夺道统。”
“那我大辽呢?我朝立国百五十年,兼有漠北万里草原与燕云十六州沃土,行捺钵四季之制,分北南两面之官,因俗而治,海纳百川!
此等格局,岂是偏安一隅的南朝可比?为何这‘道统’、‘正统’的解释权,只能由他赵家掌握?”
一股混杂着骄傲、不甘与雄心壮志的豪情,涌上耶律洪基心头。
他猛地转身,眼中精光四射,之前所有的犹豫、焦虑一扫而空。
“他能修《通鉴》以鉴古今,朕便能修……《辽礼》以定天下!”
“他要为士大夫‘辨志’,朕便要为我大辽亿万臣民‘定礼’!以此昭告天下,何谓真正的‘正统’!”
“修此《辽礼》,非为模仿南朝,乃是要彰我北朝之独有气象,立我契丹万世不拔之基业!”
次日清晨,大内宫城宣政殿,钟鼓齐鸣。辽国文武百官,北面官(契丹)、南面官(汉人)分班肃立,气氛庄严肃穆。皇帝今日临朝,必有要事。
耶律洪基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肩,不怒自威。
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下的群臣——有身着貂蝉锦袍的契丹宗室,有冠带博带的汉人宰执,有彪悍勇武的部族酋长。
这是他统治的根基,也是他必须整合的力量。
“诸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近日,南朝之事,想必诸位爱卿,亦有耳闻。”
他略一停顿,殿内落针可闻。几乎所有大臣都心知肚明所指何事,那场席卷南朝士林的风暴,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北国。
“朕,细观南朝文字,其士人辩论之烈,思虑之深,求变之切,颇有可观之处。
尤其宋主赵顼,年少锐气,欲以‘知行合一’砥砺士风,其志不小。”
耶律洪基先是客观评价,语气中甚至带有一丝赞赏,这让不少大臣,尤其是汉官,略感意外。
但随即,他话锋一转,声调陡然提升,目光也变得锐利如鹰隼:
“然!我朝立国百五十载,控弦百万,幅员万里,自有其社稷永固之道!岂可因南朝士子几句清谈,便自乱阵脚,妄自菲薄?!”
这一声喝问,如惊雷炸响殿宇,所有臣子,无论契丹汉臣,皆身心一震,凛然垂首。
耶律洪基站起身,步下丹陛,行走于百官之间,开始了他的“定调”与“动员”。
首先,他对契丹宗室与北面官言,直指其核心利益与荣耀:
“我契丹儿郎,起于松漠,凭弓马之利,取塞北膏腴之地,更得燕云形胜之险,开创亘古未有之业!
此乃列祖列宗浴血奋战,天神所佑之功业!”
他声音激昂,唤起族群记忆中的豪情。
“然,创业易,守成难!今南朝欲以文治软刀,瓦解我斗志,侵蚀我根本!
朕欲集举国之力,修撰一部《辽礼》!将我等捺钵巡狩、祭山射柳、北南面官……所有立国之制、安邦之规,着为典章,传之后世!”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几位地位尊崇的亲王和夷离堇(部落首领):
“此典一成,我契丹子孙万代,便知如何永掌权柄!
后世汉人,亦将明晓需遵我制度,永为臣民!此乃固本强基之策,诸卿以为如何?”
这番话,将修《辽礼》与契丹族的统治永续直接挂钩,赋予了这项文化工程最现实的权力意义。
契丹贵族们闻言,眼中顿时放出光来,纷纷出列,以契丹语高声附和:
“陛下圣明!此乃保佑我契丹江山万年之良策!臣等竭诚拥护!”
接着,耶律洪基转向南面汉人宰执、翰林学士,语气转为诚恳与器重:
“张孝杰、耶律俨(汉官,时为知枢密院事)、赵徽(汉官大儒)……尔等皆饱学之士,精通典制。
朕深知,华夏礼乐,博大精深。然,我朝制度,融合华夷,实乃前所未有之创举!”
“今修此《辽礼》,正需借重尔等大才,将历代先帝智慧、本朝行之有效的成规,整理发扬,着为不朽之典!
此乃尔等才华报国、名垂青史之良机!功成之日,非独朕之幸,亦是我大辽境内,华夏礼乐得以存续并发扬光大之见证!皆尔等之功也!”
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既肯定了汉臣的学识,又将其纳入“为大辽立制”的框架内,赋予其参与构建“新正统”的历史使命感。
张孝杰等人闻言,激动不已,伏地叩首:
“陛下不以臣等愚钝,委以重任,臣等敢不竭尽驽钝,以报陛下知遇之恩!誓为《辽礼》效死力!”
最后,耶律洪基回到御座前,面对全体朝臣,发出了震撼人心的宣言:
“故朕意已决!倾举国之力,修撰《辽礼》!此典一成,足可昭示天下:
我大辽,非仅恃强弓硬马,更是文武兼备、礼乐昌明之正统王朝!”
“南朝所有之典籍礼乐,我大辽皆有之!
而我大辽所有之捺钵骑射、因俗而治之智慧,南朝未有也!自此,看天下何人还敢以‘夷狄’视我?!”
“朕要以此《辽礼》,定我北朝万世之基,与那南朝,在这煌煌青史之上,一较高下!”
朝议之后,一道由耶律洪基亲自定稿、辞藻宏丽的诏书,迅速颁行全国,并遣使通告西夏、高丽、回鹘等周边政权。诏书的核心,清晰无比:
定名:敕撰《大辽礼典》(简称《辽礼》)。
宗旨:“绍续先猷,参酌古今,融合华夷,制定一尊,以彰北朝之盛,以垂万世之法。”
机构:设“详定礼文所”于中京,由皇帝亲领,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南院枢密使汉人张孝杰为副总裁,召集契丹、汉、渤海等各族博学大儒、宿旧重臣共襄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