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二年八月初,河北大名府。暑气未消,秋意已悄然浸染了路边的白杨。
一骑快马带着汴京的尘嚣,驰入河北路安抚使司衙门。
马上信使背负的沉甸甸的邮筒里,不仅有着寻常的公文邸报,更有一套被精心誊抄、在京师已引发滔天巨浪的文章合集。
这合集,从最初的《问太学诸生三事》,到司马光(及其门生)的《正〈资治通鉴〉本义示诸生》,再到那神秘“汴京士人”凌厉的《知行诘问》与石破天惊的《知行本体论》,
直至最后,是那道以“御制”之名颁行天下、标志着皇帝亲自下场定调的煌煌雄文——《辨志》。
是夜,安抚使司衙门的后堂书房内,灯烛通明。
副使欧阳修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前。
案上,正摊开着那套从汴京急递而来的文章抄本。
这位年过六旬、早已名满天下的文坛宗主、政界耆宿,此刻却面色凝重,一双看透世事沧桑的眼眸,在跳跃的烛光下,闪烁着异常锐利的光芒。
他读得很慢,时而掩卷长思,时而击节赞叹,时而又眉头紧锁。
花白的须眉在静谧的夜风中微微颤动。当他最终读完最后一篇《辨志》。
目光停留在“使吾之所知,皆为民胞物与之实学;使吾之所行,皆为清明在躬之实功”这句上时,他放下了手中的纸张,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书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燃烧之声,以及老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他睁开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激赏,有震撼,有忧虑,更有一种见证历史洪流席卷而来的凛然。
“拔本塞源……真是拔本塞源之论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力量。“陛下……官家……你终于,亮出了底牌。”
尽管文章以“汴京士人”匿名起始,但以欧阳修的政治智慧和对朝局的洞察,他岂能看不透那笔力千钧、气吞寰宇的文字背后,站着的是怎样一位雄心万丈的年轻帝王?
他站起身,在书房中踱步。司马光的驳论,严谨而正统,守住了道学的壁垒;
但那“汴京士人”的“知行”之论,尤其是皇帝的《辨志》,却如一把锋利的凿子,试图凿穿数百年来“知先行后”的坚冰,为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开辟思想的航道。
“然则,冰破之后,洪水滔天,又将如何导之?”
欧阳修停下脚步,目光如电。他一生宦海浮沉,历经庆历新政的波澜,深知变革之艰险。
他认同《辨志》中对“空谈”的批判,对“实务”的推崇,这与他反对“太学体”空疏文风、主张“文以载道”、“关心百事”的理念一脉相承。
但作为一位老成持重的政治家,他看到的不仅是理想,更是理想照进现实时可能产生的巨大阴影和不确定性。
皇帝的文章,指明了方向,点燃了火炬。但如何让这火炬不至于燃成野火,如何让这洪流不至于泛滥成灾?这需要有人,在洪流奔涌之前,为其打下坚实的河床与堤坝。
想到此,欧阳修胸中一股沛然之气涌动起来。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写下《朋党论》、《与高司谏书》,意气风发、锐不可当的年代。
虽年事已高,虽身处江湖之远,但“士志于道”的信念,从未在他心中熄灭。
此刻,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他必须发声,不是作为帝王的应声虫。
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宗、一个负责任的臣子、一个关心天下苍生的士大夫,为这场已然开启的宏大叙事,注入一份清醒、稳健、且能历经时间考验的力量。
“取纸笔来!”他沉声对门外侍候的老仆说道。
墨已研浓,纸已铺就。欧阳修提起那支伴随他多年的狼毫笔,略一沉吟,便落笔写下标题。他不必匿名,无需假托,就以本名、本心,写下他思虑已久的论断:
《本论》
开篇,他便以一代文宗的恢弘气度,定下了全文的基调:
“修尝闻:天下之事,莫先于立志。志不立,则天下无可成之业。
譬诸树木,不植其根,而徒事修翦枝叶、灌溉培拥,虽劳神疲形,终见其枯槁而已。
近观汴中友人所着《辨志》一文,深剖知行相须之理,直指为学之本,可谓‘拔本塞源’之论,切中时弊,修读之,深以为然!”
此段精妙之处在于:
高度肯定:开门见山,赞扬《辨志》为“拔本塞源之论”,立场鲜明。这并非谄媚,而是大师对真知的认可,瞬间将文章立于不败之地。
确立共识:将“立志”视为根本,与皇帝站在同一哲学起跑线上,避免了低层次的争论。
巧妙定位:称“汴中友人”,既点明渊源,又保持了学者间平等论道的超然姿态。
紧接着,他笔锋一转,开始构建自己独特的理论框架,将辩论引入更深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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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修窃有思焉。《辨志》以知行相须为鹄的,犹如指舟行需水,鸟飞需翼,其理至明。
然,舟何以固?鸟何以健?此二者之‘本’也。
舟不固,虽遇洪涛亦覆;鸟不健,虽临长风亦坠。
是故,知行二者,皆发于一‘本’。此‘本’为何?
乃士君子内守之‘道义’,所惜之‘名节’也!本立则道生,知行自有其源,如水出泉,木有根柢。”
此处,欧阳亮出了他的核心观点——“本末论”:
他承认“知行”如舟水、鸟翼般不可分,但追问其更深的根基——舟的坚固、鸟的强健(即“本”)。
他将“本”定义为内在的“道义”和“名节”。
这一定义,精准地链接了他一生推崇的“士大夫气节”,也是他对抗任何可能出现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倾向的思想堡垒。
然后,他以此“本末论”为尺,衡量当下士风,回应《辨志》对空谈的批判:
“观今之世,学者或皓首穷经,辨析毫芒,然临民莅事,茫然而无措,此非真‘知’也,乃知无其本,故流于口耳记诵之末;
或锐意功名,勇於任事,然举措失宜,背道而驰,此非真‘行’也,乃行无其本,故陷於躁进苟且之途。
此二者之弊,非知行分离之过,实不修其本之祸也!”
批评鞭辟入里:他将“空谈者”和“蛮干者”的毛病,都归结为“本”不立。
这比单纯批判“空谈”或“莽行”更为深刻,直指士人内在修养的缺失。
在完成了理论建构和现状剖析后,欧阳修提出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政治哲学主张,也是此文点睛之笔:
“是故,欲救今日之弊,不在纠缠于知行孰先孰后,亦不在遽然变易法度。
在于修其本以胜之!但使天下士人,人人皆能正心诚意,以道义为守,以名节为惜,以此为本,则其发而为知,必为经世济民之实学;
其见而为行,必为安邦定国之实功。
外间所谓新旧之法、王霸之辩,皆为此‘本’之‘末’,本立则末自清,又何须哓哓争辩于不休?”
“修本胜末”——这四个字,是欧阳修政治智慧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