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再是批判司马光错了,而是宣称司马光的主张正是“知行本体”论在特定情境下的应用和表现。
这极大地缓和了对抗性,展现了博大的学术胸怀,同时无形中将司马光的理论“收编”为自身理论的一个子集,暗示己方理论更具根本性。
最后,也是最具震撼力的一步,是提出了清晰可行的实践路径——在事上磨练:
“然,此‘知行本体’非悬空之理,必于实处用力方能体现。
故学生冒昧倡议——我太学诸生,既读圣贤经史,涵养‘知’之明觉,亦当走出书斋,‘事上磨练’!”
“或可参与汴京府之户籍田亩核对,亲睹钱谷之艰;或可赴黄河水患之地实地考察,体察堤防之重。
将书斋之学问,置于活生生之万事万物中锤炼、印证、校正,如此所得,方为真知!如此所行,方为真行!”
这篇文章深远影响:
其一:提出核心主张,占领理论制高点:“知行本体”这一概念的提出,使赵顼(匿名士人)从辩论的参与者,一跃成为新思想的创立者和定义者。这为变法提供了坚实而先进的哲学基础。
其二:完成理论闭环,展现王者气度:将论敌司马光整合进自己的理论框架,展现了海纳百川的思想包容力和高超的政治智慧,这远比单纯批判诋毁更能赢得中间派的敬佩。
其三:提供实践方案,指向未来:“事上磨练”的倡议,是画龙点睛之笔。它将高深的哲学思辨,落地为具体的行动指南,为太学生描绘了一条将个人成长与国家需要紧密结合的、充满使命感的道路。这极大地激发了年轻士子的热情。
其四:与整体战略无缝衔接:此倡议与赵顼重用王韶经营边事、意图整军经武的大战略完美契合。
太学中通过“事上磨练”培养出的务实人才,未来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边疆和新政一线,成为变法最可靠的人才梯队。
这份题纸的公布,标志着持续数日的太学大辩论,以匿名皇帝方的彻底胜利而告终。
赵顼成功地将改革派塑造成“既掌握至高哲理(知行本体),又提供实践道路(事上磨练),同时还包容并超越了旧学(整合司马光)”的、代表历史前进方向的强大力量。
经此一役,“知行合一”与“事上磨练”的思想种子,已深深植根于帝国未来精英的心中。
熙宁变法的思想动员工作,至此已取得决定性胜利。年轻的皇帝赵顼,不仅成功打击了守旧派,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宏大的改革蓝图,塑造了一整代理解并拥护其核心理念的接班人。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影响之深远,将远超任何一场朝堂上的争吵。
话分二头太学之内,连日沸腾的声浪,在司马光那篇《正〈资治通鉴〉本义示诸生》的文章贴出后,达到了一个高峰。
支持司马光的学子们扬眉吐气,以为稳操胜券,日夜期盼着那位“汴京一士人”该如何应对这雷霆万钧的反击。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预想中的长篇驳论,而是更凌厉的三问,以及石破天惊的“知行本体”论和“事上磨练”的倡议。
这一次,明伦堂前出现了奇特的寂静。不再是喧哗的辩论,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席卷每个人内心的激荡。
许多原本坚定拥护司马光的学子,看着“医者之喻”、“《通鉴》知识来源之问”、“士人终极价值之拷问”,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些问题,像锥子一样,刺破了他们习以为常的认知外壳。
几天过去了,司马光在洛阳独乐园中,没有再等来弟子关于新一轮激烈辩论的回报,反而收到的是种种令人不安的描述:
“先生,汴京传来消息……太学之中,风向似有变。”
一位心腹弟子神色凝重地禀报:
“昔日为先生文章喝彩者,如今多缄口不言。许多同窗私下议论,认为‘事上磨练’之说,方是读书人正途。
甚至……甚至有几位素来仰慕先生的斋长,已向开封府递了呈文,请求随漕运官员前往淮南,实地考察水利了。”
司马光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平静。他望向窗外萧疏的竹影,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知道了。”他淡淡说道,再无多言。
他何等睿智,瞬间明了了一切。他输了吗?从道理上,他自信未曾输。但他的道理,已敌不过那匿名者所掀起的“势”。
君主之势:陛下锐意更化,乾坤独断,此乃煌煌天威,无可阻挡。
年轻之势:太学生血气方刚,渴望建功立业,厌恶陈腐空谈,那“事上磨练”如同战鼓,敲在了他们心坎上。
现实之势:北虏西寇,国用困窘,天下思变,空谈性理已无法应对危局。
他的反驳文章,道理再正,在年轻学子听来,也如同一位严苛絮叨的老先生,在告诫他们前方有险,莫要奔驰。
而匿名者的倡议,则像一位激昂的导师,在鼓励他们策马扬鞭,去征服险阻,开创伟业。
高下,已不在言辞之间,而在人心向背。
何况如今事情发展这样,他怎会看不出这背后之人就是那坐在龙椅上的赵顼。
汴京的士大夫圈层,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暗流的转向。
旧党核心(如吕诲等御史):依旧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弹劾“新法扰民”,但底气已不如前。
他们发现,以往能引起清议共鸣的道德抨击,如今应者寥寥,太学生的清议焦点已转向“如何实务”。
中间派官员:态度发生了微妙而决定性的变化。
一位在户部任职的郎中私下对同僚感叹:
“往日听台谏之言,觉其凛然正气。如今观太学之辩,方知‘知行合一’方是根本。
我辈掌天下财赋,若只知空谈仁义,不解钱谷之艰,岂非失职?”
许多地方官出身的官员,更是对“事上磨练”深以为然,认为终于有人道出了他们的心声。
改革派(如曾布、吕惠卿):则备受鼓舞。他们不仅获得了理论利器,更欣喜地看到年轻一代的精英正在向他们靠拢。
曾布在三司衙门中对属下言道:
“太学新风,可见天下大势已趋。我辈更当戮力实务,做出成效,方不负此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