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太学“三问”引发的思潮风暴,如同夏末的疾风,迅速席卷了京畿,其涟漪也很快传到了西京洛阳。
在洛阳尊贤坊北的独乐园中,书局内依旧安静,唯有书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司马光正埋首于《资治通鉴》的浩瀚文稿之间,眉宇紧锁,全神贯注。然而,这份宁静被一位从汴京来访的门生打破了。
门生带来了抄录的三份题纸,以及关于太学内部激烈辩论的详细描述。
起初,司马光只是平静地听着,如同听闻一则寻常的学界逸闻。但当听到第三个问题,尤其是对方竟以“是否辜负了司马公的苦心”来质询太学生时,他的神色骤然一变。
他放下手中的笔,接过题纸,仔细地、一字一句地重新阅读。他的脸色从平静转为凝重,又从凝重化为一种深沉的愠怒。那并非暴怒,而是一种道统被曲解、心血被利用的痛心与凛然。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他低声自语,指尖在“《资治通鉴》……考当今之得失……解决之术”等字句上重重划过,“以我之矛,攻我之盾。将‘资治’偷换为‘术数’,将‘明道’扭曲为‘功利’。此乃断章取义,其心可诛!”
他屏退门生,独自在书局中踱步。窗外竹影婆娑,但他的内心却波澜汹涌。他意识到,这绝非普通的学子诘难,而是一场有预谋、高水平的意识形态攻势,意在瓦解旧学根基,为激进的“变法”张目。
司马光没有立刻回应。他沉默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他依旧校勘书稿,但神情比往日更加沉郁。他在思考,如何反击才能直击要害,廓清迷雾,而非陷入对方设定的“实务与否”的缠斗。
他深知,对方的问题极其刁钻,若只简单强调“经义重要”,会显得空洞,落入下乘。必须将辩论提升到“道”与“术”、“本”与“末”的哲学高度,重新定义“资治”的真意,并揭露对方逻辑中潜藏的危险。
第三日清晨,他于独乐园凉亭中,铺开宣纸,研墨挥毫。他不是在写一篇辩论文章,而是在注输自己的心血,扞卫毕生秉持的道统。文章标题沉静而有力:
《正〈资治〉本义示诸生》
开篇,他并未直接驳斥,而是先肯定对方的部分合理性:
“近闻太学有‘经义实务’之辩,诸生关切时政,志在经世,此心可嘉。实务之重,光亦深知,岂有不通庶务而能匡扶天下者?”
先予肯定,显大家气度,避免显得迂腐顽固。
随即,笔锋一转,直指核心谬误:
“然,所惑者,在于将‘通晓经义’与‘处理实务’截然对立,更将《资治通鉴》宏旨,浅解为‘提供解决当今得失之术’,此乃买椟还珠,舍本逐末矣!”
定性清晰,指出对方犯了根本性的理解错误。
接着,他阐述《资治通鉴》的真正核心:
“《资治》之‘资’,非‘供给’术略之谓,乃‘藉助’明鉴之谓也。其书所重,在于‘明得失’——使后人知何为‘得’(行仁政、得民心),何为‘失’(纵私欲、失天道)。”
“若不明此根本大义,徒求‘术’之精巧,则如匠人持利斧而无绳墨,不仅不能成室,反恐伤其手。
商鞅、桑弘羊,岂无‘术’耶?然其‘术’悖于仁道,终致秦速亡、汉室怨沸。此即《通鉴》欲昭示之最大‘得失’!”
他以《通鉴》中的具体史实为例,论证“道”重于“术”,无道之术,其祸更烈。
最后,他发出雷霆般的反问,将难题抛回给对方:
“故,今之问者,尔所言‘设计税法、明晰律条’之‘术’,其灵魂何在?是为充盈国库以逞君王之欲,均平贫富以安万民之心耶?
若为前者,纵有‘术’万千,不过助纣为虐之霸术;若为后者,则需先明‘均平’之大道,而非汲汲于‘术’之本身!”
“尔等割裂‘道’‘术’,空谈‘解决’,试问:无道之术,与屠龙之技何异?纵能‘解决’一时一事,然于国家长治久安,是福是祸?”
文章写完,司马光掷笔,长吁一口气。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道统之争。
司马光没有亲自去汴京,那不符合他的身份和处事风格。他唤来了他最信赖、也是学问最扎实的弟子之一——范祖禹(字淳甫)。
范祖禹此时正追随司马光在书局编修《通鉴》,以其沉静刚毅、学养深厚着称。
“淳甫,”司马光将文章递给他,“携此文赴汴京,不必投书报邸,径直去太学,将其张贴于明伦堂前。
若有人问起,便言是洛阳士子有感于近日之辩,所作的一家之言,供诸生参详批驳。”
“弟子明白。”范祖禹郑重接过文章。他深知此文分量,这不仅是师门的回应,更是对当下那股激进思潮的正面阻击。
数日后,范祖禹抵达汴京,依言将文章悄然贴出。
《正〈资治〉本义示诸生》一出,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冷水,瞬间在太学引发了新一轮、更深层次的思想地震。
支持司马光的学子们如获至宝,奔走相告:“司马公真乃砥柱中流!一语道破玄机!”
“我就说嘛,那三问看似有理,实则包藏祸心,欲使我等舍本逐末!”
而支持变法或陷入迷茫的学子,则再次陷入激烈的思考:“司马公所言‘道’之重要,确然在理……然则,空有‘道’,无‘术’以行之,道岂不成了空中楼阁?”
“‘无道之术’确是祸害,但‘无术之道’又如何落地?”
辩论并未停息,反而因为司马光的介入,从“是否要实务”的层面,彻底升华到了“‘道’与‘术’究竟该如何结合”的哲学思辨高度。
这场由皇帝匿名挑起的“太学三问”,终于引来了它最重量级的对手。
司马光以其深厚的学养和凛然的气度,成功地将辩论拉回自己擅长的“义理”战场,并为所有反对激进变法的人,提供了一面坚实的思想旗帜。
汴京的思想交锋,自此进入了真正的高手对决阶段。而年轻的皇帝赵顼,在深宫之中收到李宪的密报时,也必将意识到,他面对的旧党领袖,绝非易与之辈。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