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苏氏兄弟的外放事宜,赵顼心情颇为舒畅。他信步走向向皇后所居的福宁殿,欲享受片刻家庭温馨。殿内暖意融融,却不想,今日颇为热闹。
不仅向皇后在,连母亲高太后也在座。更让赵顼目光微微一凝的是,他的同母弟、岐王赵颢,正恭敬地坐在下首。三人言谈间气氛融洽。
见皇帝进来,高太后和向皇后都露出了笑容。
“官家来了。”高太后语气慈爱。
向皇后已起身迎候,柔声道:“陛下辛苦了,快坐下歇息。”
赵颢更是立刻起身,趋前行礼,姿态优雅从容,无可挑剔:“臣颢,参见陛下。”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赵顼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挥手让赵颢坐下,自己则自然地坐到了主位。内侍奉上香茗。
向皇后笑着解释:“正与娘娘和六哥儿商议他的婚事,为六哥儿挑选一位贤淑的王妃。”
高太后也接口道:“是啊,颢儿年纪不小了,府中不可无正妃主持。”
赵颢面带恰到好处的羞涩,垂首道:“有劳母后、皇嫂为臣操心。”
殿内充盈着家常的温馨。赵顼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然而,在他平静的面容下,一股极其隐秘的寒意,已悄然从他心底最深处升起,迅速蔓延。
“岐王……赵颢……婚事……”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碰撞。他看着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礼数周到的弟弟,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一个在法理上、在祖制传统中,最具资格取代自己的“备位者”。
“兄终弟及”——这北宋皇位传承中绕不开的幽灵,此刻仿佛就坐在他对面,穿着弟弟的衣冠,带着谦和的微笑。
赵顼的内心,在瞬间完成了从“兄长”到“皇帝”的冷酷切换。
“他不是我的弟弟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从朕坐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刻起,他,以及所有流着父皇血脉的亲王,首先就不再是兄弟,而是……潜在的觊觎者。”
他作为穿越者的灵魂,此刻非但没有带来亲情上的宽容,反而加倍了这种猜忌。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是历史的常态,而非异数。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是赤裸裸的权力博弈。
“他的谦恭,是真心,还是表演?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旗帜,一个象征。
那些对朕新政不满的守旧势力,那些投机者,会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今日商议婚事,挑选的王妃家族,会不会成为他未来的助力?”
赵顼端着茶盏的手,稳定如常,但心已冷硬如铁。他越听母亲和妻子热心商议,越觉得这温馨的场景刺眼。
她们沉浸在家庭的喜悦中,而他却孤独地坐在权力的巅峰,审视着每一个可能的裂痕。
他依旧微笑着,甚至能提出看似中肯的建议:“嗯,家世清贵、知书达理最是要紧。六哥是亲王,王妃的品性关乎天家体面。”
但他的内心,已是一片冰封的战场。所有的温情都被剥离,只剩下冷静到残酷的政治计算。
“必须将他牢牢控制在掌心。恩赏要厚,以示朕的仁德与兄弟友爱;但实权,一丝一毫也不能给。
他要做一辈子富贵闲人,绝不能让他有任何结交外臣、培植私党的机会。”
“朕要让他,让所有人都明白,大宋只有一个太阳。任何可能分润光芒的存在,都必须被谨慎地隔离在安全距离之外。”
这一刻,赵顼深深地体会到了何为“孤家寡人”。这种孤独,并非身边无人,而是一种认知上的绝境——你无法真正信任任何在法理上有可能接近你权力的人,哪怕是血脉至亲。
熙宁时代的宫廷,从此在赵顼心中,多了一个需要永久监控的目标。他的变法之路,除了朝堂的明枪暗箭,更多了一份源于权力金字塔顶的、永恒的、冰冷的戒备。
这份戒备,与生俱来,至死方休。这就是皇帝必须付出的代价。而他,赵顼,在此刻的茶香与笑语中,彻底完成了这冷酷的加冕。
夜深人静,白日的喧嚣与算计都已沉淀下来。但赵顼躺在龙榻上,却辗转反侧。白日在母后宫中那看似温馨的一幕,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反复上演。
“兄终弟及”。
这四个字,不再是史书上的冰冷记载,而是化作了弟弟赵颢那张谦恭温良的脸,带着无声却巨大的压迫感,死死烙印在他的脑海里,驱散了一切睡意。
他索性起身,披上一件外袍,挥手屏退了值夜的内侍,独自一人走进了紧邻寝殿的御书房。
他没有点燃太多的烛火,只书案上一盏孤灯,在巨大的大宋疆域图上投下他同样孤寂的身影。
“寡人……寡人……”他凝视着地图上蜿蜒的河流与巍峨的山川,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曾以为,“寡人”只是天子至高无上的自称,直到此刻,他才痛彻心扉地体会到其中彻骨的寒意与孤独。
“是的,一切都不同了。”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空阔的书房中微不可闻。
“朝廷首辅是韩琦,副相是曾公亮,枢密院是文彦博、吕公弼,冯京在东南替朕看住财赋。
司马光之流已被朕的舆论战逼得龟缩不出,曾公亮为首的务实派正在推行朕想要的科举改革,就连王安石这个最大的变数,也被朕牢牢按在河北查田,未能进入中枢掀起滔天巨浪……”
他在心中盘点着自己的“棋局”,每一步都看似精准地落在关键处。
这艘名为“大宋”的巨舰,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扳离历史的旧航道,驶向一个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方向。这一切,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然而,正是这种“一切在握”的感觉,反而加剧了他此刻的不安。
“正因为朕将朝局经营得如此之好,这艘船才更不能有任何闪失!”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一个如此‘完美’的帝国,一个刚刚开启新政、充满希望的王朝,难道要朕平静地接受,在身边存在着一个法理上最优先的‘继承人’吗?”
“亲弟弟?哈……”赵顼的嘴角勾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亲情是多么脆弱不堪一击的装饰。
他是穿越者,他脑中有太多血淋淋的史实——玄武门之变、靖难之役……哪一桩不是至亲骨肉间的残酷厮杀?
“原本的历史上赵颢没有机会,那是因为原本的朕(神宗)活得够久,且有子嗣!可现在呢?这还是原本的历史吗?”
不确定性,才是最大的恐惧。他改变了科举,改变了舆论,改变了权力结构,谁能保证不会出现新的变量?
谁能保证,在某个他因病或因意外而虚弱的时刻,不会有人将“岐王”推上前台?那些潜在的、可能因新政利益受损的守旧势力,会不会将弟弟视为一面理想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