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内,熏香袅袅。赵顼端坐于御案之后,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殿中并肩而立的两位年轻官员——苏轼与苏辙。
这兄弟二人,因上元节的诗词唱和,名动京华,此刻站在这里,代表的不仅是他们个人的才华,更是天下士林对新政的瞩目。
苏轼昂首挺立,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飞扬神采,仿佛有万千言论亟待喷薄而出;苏辙则微垂着眼,姿态恭谨,却自有一股沉静如水的力量。
赵顼心中感慨,这真是两把绝世好剑,一把锋芒毕露,光华璀璨,若用之不当,易伤己身;
一把藏锋于鞘,暗蕴雷霆,乃定鼎之器。如何驾驭,着实考验为君者的智慧。
“苏卿平身。”赵顼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二位于上元佳节佳作频出,才情倾动汴京,朕心甚慰。
今日召见,非为诗词,乃欲闻尔等对时局、对新颁科举改制之见的实在话。”
苏轼闻言,精神大振,深深一揖,便朗声开口,声如金石: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言。曾相公所拟新制,重经义、考时务,意欲选拔通经致用之才,此用心良苦,臣深表赞同!”
他先定下基调,表示并非反对改革,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昂:
“然,臣所忧者,在于‘矫枉过正’四字!诗赋虽小道,然足以观人性情,察其气格。
若全然以时务策论定高下,臣恐天下士子,竞相揣摩上意,钻研权谋机变之术,而忽略内心修养、仁义之道!
长此以往,虽得能吏,恐失君子!这与陛下推崇汉武、欲彰华夏正朔的初衷,岂非南辕北辙?”
他引经据典,言辞犀利,将改革可能带来的“道德滑坡”风险剖析得淋漓尽致,充满了传统士大夫的忧患意识。
这正是典型的苏轼——见解深刻,充满理想主义情怀,但也将问题推向了非此即彼的极端。
赵顼静静听着,不置可否。他知道,这是苏轼的肺腑之言,也代表了朝中一部分清流的声音。
待苏轼言毕,赵顼将目光转向苏辙:“苏辙,你有何见解?”
苏辙上前一步,仪态沉稳,声音平和却清晰:“陛下,臣兄所言,乃士人之忧,亦是为国之心。然臣以为,治国如烹小鲜,须观火候,亦须看食材。”
他没有直接反驳兄长,而是巧妙地将讨论提升到方法论层面:
“曾相公新制,其大方向无可指摘。当今之世,强邻环伺,内政待兴,取士若仍以吟风弄月为主科,实乃不合时宜。
新制分场考核,逐级筛选,首重经义之本,次察文采之华,末决于时务之实,此正合‘本末兼赅’之义。”
“至于家兄所忧士风功利之弊,”
苏辙话锋沉稳地一转,“此非制度之过,实乃教化、考课、铨选后续诸环节共同引导之责。
若主考者自身清正,取‘理正辞达、有益国是’之文,则士子自然向学务实。若一味因噎废食,为防功利而弃实学,则无异于惧溺而自沉舟也。”
这番言论,格局宏大,思路清晰,既肯定了改革必要性,又指出了规避弊端的可行路径,将问题从“该不该做”引向了“如何做得更好”,水平高下立判。
赵顼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苏辙,果然是可托付大事的栋梁之材。
赵顼心中已有了决断。他不再讨论制度本身,而是望向苏轼,问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却直指核心的问题:
“苏轼,你才华横溢,心系天下。朕来问你,你毕生之理想,究竟为何?”
苏轼一怔,随即昂然答道:“回陛下!臣之理想,便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愿以所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好!好一个‘为生民立命’!”赵顼抚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朕现在便给你一个实践理想的地方,只是……条件艰苦,责任重大,非大才、大勇、大仁者不可为。苏轼,你敢去吗?”
苏轼被皇帝的激将法和宏大许诺激得热血沸腾,毫不犹豫地躬身:“臣,万死不辞!”
“好!”赵顼沉声道,“朕将命你,知徐州事!”
苏轼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喜与难以置信。徐州,乃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大河要冲,民生繁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能够施展抱负的大舞台!
赵顼凝视着他,语气凝重:“徐州,黄河水患频仍,民生多艰,政务冗繁。
朕要你去的,不是一个风花雪月的诗酒场,而是一个需要你脚踏实地、救民于水火的实实在在的任所!
朕许你因地制宜、便宜行事之权,但要你向朕保证,用你的心,去体察民情;用你的笔,去书写惠民之策,而非空谈!你可能做到?”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必使徐州百姓,得享陛下恩泽!”苏轼激动地伏地领命,心中充满了天降大任的豪情。
安排好了苏轼,赵顼的目光转向苏辙,语气变得格外温和、甚至带有一丝商量的意味,与方才的激将截然不同:
“子由(苏辙字),”他直接用表字称呼,以示亲近与尊重,“你心思缜密,通晓世务。
如今海贸日兴,乃国家财赋新源,亦关乎朝廷体面。朕欲让你提举泉州市舶司,总揽东南海贸,与诸国商贾打交道,为朝廷开源理财,扬我大宋国威。
此地远离中枢,事务极其繁琐,需极大的耐心与定力。你……可愿为朕分此忧,下地方历练一番?”
苏辙心中一震。泉州市舶司!这是真正的财赋重地,也是接触新兴事务的最前沿。
皇帝将此重任交予自己,其信任与期许,不言而喻。他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坚定:“臣,谨遵圣谕!必当兢兢业业,不负陛下信重!”
“好!甚好!”赵顼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尔兄弟二人,皆乃国之栋梁。
苏轼赴徐州,是去‘立命’;苏辙赴泉州,是去‘开源’。地方虽苦,却是真能做事、能建功立业之地。望你二人,莫负朕望,莫负平生所学!”
“臣等,谢陛下天恩!”苏氏兄弟一同叩首,心潮澎湃,退出了福宁殿。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赵顼轻轻吁了口气,嘴角泛起一丝深邃的笑意。
将苏轼放在徐州,既满足了他“为民请命”的抱负,又用治理黄河、安抚百姓这些实实在在、千头万绪的艰巨任务。
来磨砺他的性子,将他的才情引导到解决实际问题上,避免他在中枢空谈误事。
黄河之险,能磨掉他不少书生意气。
将苏辙放在泉州,则是人尽其才的典范。以其沉稳、细致的性格,处理复杂的海关、税务、外交事务,再合适不过。
这既是历练,更是为未来朝廷的财政和对外关系,埋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一招棋,安顿了两位旷世才子,化解了潜在的舆论风险,并将他们放在了最合适的位置上为国效力。
这,便是他赵顼的用人之道。熙宁新政的棋盘上,又落下了关键两子。未来的波澜壮阔,已然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