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真人从一阵骨髓都被冻碎的昏聩中挣扎着醒来时,舌尖还残留着血腥气。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深潭底,费力地向上浮涌。
耳畔传来嗡嗡的杂音,逐渐汇聚成一个尖细而焦急的声音:“真人?玉衡真人?陛下有令,命真人即刻前往清凉殿觐见!”
玉衡猛地睁开眼,好一会儿,眼神才聚焦在床边小太监的脸上。
他坐起身,四肢百骸都浸透着一种诡异的僵硬,尤其是后颈偏下的位置,如同埋进了一块万年寒冰。
那里并非寻常病痛,而是埋着一枚牢牢锁住他命门的“噬魂符”。
“知道了。”玉衡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淡漠,“贫道这就去。”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到一旁伺候。
玉衡真人缓缓坐起身,道袍下的手指却在微微痉挛。
孟家满门倾覆、孟峥被凌迟处死的消息,他已听闻。
事后他也偷偷去打探过,却发现孟清妍被打入冷宫时,也不知是走的仓促还是什么别的缘故,他让孟峥转交的那串蓝水玉手串,她并未随身带着。
这个云昭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皇帝素来多疑,他若在这个节骨眼上着急出宫,恐会引起帝王不必要的猜忌。
况且,即便他能设法出宫,见到府君,求解药又谈何容易?
“噬魂符”本就是为了驱策他们办事,今年符力发作提前,且异常猛烈,显然是府君不满他们近来所为。
没有新的“进展”,没有足够的“供奉”,府君岂会轻易松口?
空着手去,别说求解药,恐怕会引来更残酷的惩罚。
他只能硬熬。
所幸在宫中这两日,也并非全无收获。
姜绾心腹中那个胎儿,在他以秘法催落之后,被他成功炼化了。
想起姜绾心,玉衡真人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那愚个蠢的女人,只当成了他的弟子,他便好心帮她解那劳什子血咒?
殊不知,他真正看中的,是她腹中那因皇室血脉与诅咒交织而蕴含特殊气息的胎元。
炼化之后,虽不能根除“噬魂符”,却也能滋补他受损的元气,延缓痛苦。
他可从不做亏本买卖。
玉衡真人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敛入眼底,起身整理道袍,拂尘一甩,缓步出了静室。
清凉殿。
皇帝并未像往常那样伏案批阅奏章,而是负手立于窗前,看着檐角滴落的雨水。
“陛下,玉衡真人到了。”内侍通传。
“宣。”
玉衡真人步入殿中,面色除了比平日略显苍白,并无太多异样:“贫道叩见陛下。”
皇帝转过身,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听闻真人昨日身体不适,闭门未出。如今可好些了?”
“劳陛下挂怀。”玉衡真人微微躬身,“不过是修行中偶感气机凝滞,略作调息便无碍了,现已大好。”
皇帝点了点头,转而道:“近日朝中多事,天气也反复,原定的文昌大典,朕想了想,还是推迟些时日。眼下,倒有另一件事,需交托给真人去办。”
玉衡真人垂眸:“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沉吟片刻,似在斟酌词句,方才缓缓道:“朕前几日,已派人往清凉寺送了信,命皇后回京。”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雨幕,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算算时辰,想必銮驾已然在路上了。朕思来想去,这接驾引路之人,由真人担任,最为妥当。”
玉衡心中微凛,面上却依旧恭谨如初。
他自然知晓皇后的事。
当年那位性情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中宫之主,为何会突然心灰意冷,自请离京,长居清凉寺带发修行,这背后,可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
如今皇帝让他去接,倒有种因果循环的微妙感。
想必皇后见到他这位“故人”,表情一定会相当精彩。
心思电转间,玉衡真人已躬身应道:“陛下信任,贫道愧领。必当妥善安排,恭迎皇后娘娘凤驾安然回宫。”
“皇后长居清凉寺,青灯古佛相伴,已有十年。朕与她许久未见,不知她如今心性涵养,是否已如静水。”
皇帝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玉衡真人,“真人接到皇后,一路同行,若觉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可密奏于朕。”
玉衡真人头垂得更低,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谨遵陛下旨意。贫道定当细细体察,如实回禀。”
玉衡昂首阔步地出了清凉殿。
他并未注意到,殿外廊柱阴影处,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
玄都观。
细雨淅沥,敲打着竹叶,更添几分清寂。
「皇后回京,玉衡奉旨迎驾」
萧启展开刚刚收到的密信,快速浏览一遍。
今日不同前夜,他特意一大清早堂而皇之地赶来玄都观。
“赵悉呢?”他收起纸条,指尖一缕内劲将其化为齑粉,随口问道。
墨一低声回禀:“赵大人方才说,观外街角卖的梅花糕和蟹粉酥极好,他买了一份,说是要给云司主送去尝尝鲜。”
萧启:“好吃吗?”
旁边的墨二立刻点头:“好吃!那蟹粉酥酥皮层层起酥,入口即化!还有那梅花糕,造型别致,甜而不腻!赵大人排了好一会儿队呢!”
萧启面无表情地看了二人一眼。
为什么他身边这些人,一个两个都这么没眼力见?
既然好吃,为何不早些禀报?为何不去买了给云昭送去?
这种好事,怎么次次都被赵悉那家伙抢先一步!
这时,侍卫首领悄然入内,躬身道:“殿下,太后娘娘有请。”
太后暂居之处,原是玄都观后山一座名为“静心堂”的独立院落,原本陈设古朴简单,甚至有些陈旧。
然而因太后来此居住,一切都大不相同。
脚下是厚厚的波斯进贡的曼陀罗花纹栽绒地毯;桌椅案几皆换了紫檀木打造,雕工精细;就连垂挂的帐幔也换成了轻盈贵重的云影纱。
虽不及宫中奢华,但在这清修之地,已显突兀的富丽。
显然,他这位祖母,即便是在此“清修”,也绝不肯委屈自己分毫。
太后缓步从内室步出。
她身穿宝蓝色缂丝常服,戴着简单的珍珠头面。最令人惊异的是她的脸色——
并非之前服食所谓“太岁肉”后那种妖异泛红、气血亢奋的模样,而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红润光泽。
乍一看去,竟仿佛比在宫里时年轻了十岁不止!
吃素祈福?静心养性?
骗骗不知情的外人也就罢了。
萧启太清楚,自己这位祖母对“青春永驻”的执念有多深,这些年她私下尝试过的虎狼之药、偏门秘术,他早有耳闻。
太后如今这般,背后必有异常。
他依照之前与云昭商议的对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在铺着软垫的椅子坐下,神情颇为舒畅:“住了这几日,哀家倒也习惯了。这里安静,没人打扰,反而睡得安稳。就是身边没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人儿,总觉得寂寞了些。”
她端起手边的雨前龙井,抿了一口:“不过,心儿如今有了身孕,让她一直陪哀家在这山里住着,终究不是个事儿。”
萧启安静地听着,面上不露声色,动作自然地执起银壶,为太后添茶。
就在茶水注入杯盏、雾气氤氲升腾的刹那,他手腕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抖。
几滴水溅在了太后袖角。
太后下意识地垂首,口中无意识地“呀”了一声。
萧启指尖早已夹着一片“浮生梦”,无声无息地贴近太后额前。
太后只觉得额前似乎掠过一丝清凉舒爽的气息,很快,双眼便陷入迷濛。
“皇祖母,”萧启缓缓开口,“有些事,孙儿藏在心里很久了,一直很想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