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雅间内,熏香袅袅。
云昭推门而入,檀木窗棂透进的斜阳正落在临窗而坐的妇人肩上。
候在里面的竟是王氏,她今日着了件藕荷色襦裙,发髻简单绾着,虽因孕中略显丰腴,眉目间却比从前多了几分舒展气度。
云昭目光一转,便定在了王氏身侧那位负手而立的男子身上。
男子约莫四十上下,一袭青灰直裰,腰间只悬一枚素玉。
眉眼间竟与母亲苏氏有六七分神似——
只是母亲的眼神总是温婉中带着忧悒;
而此人眸中却含着一种洒落不羁的澄澈,仿佛世事纷扰皆不入心。
云昭脚步微顿,目光与那男子相接。
他亦在打量她,眼中并无陌生与审视,反倒浮起一层了然般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却仿佛早已认识她多年。
“云昭。”男子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他没有贸然上前,只站在原处浅笑着道:“我是苏凌风。”
——是她那位在苏家行二的舅舅,苏惊澜与苏惊墨的父亲,王氏的夫君。
云昭朝他微微颔首,执了晚辈礼:“二舅舅。”
苏凌风却郑重朝她一揖到底:“多谢你,救了我们一家四口。”
他抬起头,眼中漾着真切的光,“王氏已将一切告知于我。
若无你出手,她与腹中孩儿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墨儿与澜儿,亦承你之情方得平安。
此恩重于山,苏某铭记于心。”
云昭第一次见到苏凌风,便已明了,为何苏惊澜和苏惊墨会被教养得那般光风霁月。
她的这位二舅舅,周身气度舒朗开阔,不囿于俗礼,不居高临下,与苏家那一板一眼的门风格格不入。
“云司主,快请坐吧。”王氏笑着招呼,刚要起身,却“嘶”地轻抽了口气,扶着腰又坐了回去。
她身后的朱嬷嬷连忙上前搀扶,一面朝云昭解释道:“司主莫怪,我们夫人前日闪了腰,起身不便,老奴代夫人赔礼了。”
云昭听得微讶,下意识看向王氏小腹。
王氏颊边泛起赧色,轻抚腹部道:“已经找大夫瞧过了,无碍的。当时也没觉得怎么,都回家了才发现腰闪了。”她说着嗔了朱嬷嬷一眼,“就你话多。”
朱嬷嬷却是快人快语的性子:“老奴早劝夫人,要打那林氏,让老奴动手便是,您偏要亲自来!
那两巴掌下去,林氏脸都歪了,可您自己也闪了腰幸好小小姐福大,没被惊着,不然老奴真不知怎么向老爷交代!”
朱嬷嬷将王氏冲回苏家掌掴林氏的事竹筒倒豆子般讲得绘声绘色,说到激动处,连王氏如何厉声斥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云昭倒是没想到,那日林氏在自己手上吃了那样大的亏,回到家后,居然又被王氏教训了一遭。
但听朱嬷嬷讲来,那日王氏骂得也真痛快,打得也真痛快,听得她几度抿唇,强压笑意。
过程中,云昭侧目看去,苏凌风脸上没有半点怒色或尴尬,反而眼底蕴着笑,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包容和温柔。
听到末了,他竟朝王氏拱手一揖,戏谑道:“多谢夫人嘴下留情,没有当场休了为夫。”
说罢,他亲自执壶,斟了一盏清茶奉予云昭,再次郑重道谢。
云昭接过茶盏,心中暗叹。
真没想到,祖父那样板正的性子,大舅舅那般优柔天真,二舅舅居然是这样的率性洒脱。
她本以为今日茶楼之约,会是外祖父出面周旋。
便索性开门见山:“不瞒二位,苏玉嬛的尸身仍停于玄察司,短期之内不会发还。
若苏家有人托二位传话,可将此言带回。若有异议,不妨直接来玄察司寻我。”
苏凌风神色一正,肃然道:“今日我夫妇前来,只为谢恩,绝无他意。”
言罢,他向后微一抬手。
一直静立角落的随从应声上前,将两只沉甸甸的乌木匣子置于案上。
匣盖开启,金光流泻——
竟是满满两匣金锭,每锭皆铸成小巧的如意形,在斜阳下熠熠生辉。
随后又有几只锦盒陆续摆开,盒盖掀开,药香扑面而来,里头是品相极佳的老参、灵芝、雪蛤等珍稀药材。
苏凌风温声道:“听闻你精通医理,恰巧前些日子有人以这些药材抵债,留在我手中亦是蒙尘。
你瞧瞧,这些成色可还入眼?若用得着,便当作舅舅给你的见面礼。”
王氏亦柔声劝道:“云昭,你务必收下。这不只是谢礼,更是我们一片心意。”
云昭目光掠过金锭与药材,心中明了这礼物的分量。她不再推辞,坦然颔首:“既如此,云昭便愧受了。”
“有些事,我想着还是告诉你一声。”王氏敛了笑意,正色道,
“我和你二舅舅,已经搬回老宅了。你外祖父把你外祖母送回了老家,林氏主动提出要陪着。
你大舅舅说是不放心她们娘俩,也跟着一同回去了。”
苏凌风接话,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今日朝堂之上,你与姜家分家之事已传开。
你外祖父散朝回府后,独自在书房闷了一上午。晌午过后,便决意送你外祖母回乡。”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深思,“走得颇为匆忙。”
王氏皱了皱眉,压低声音:“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林氏主动提出陪同——
女儿新丧,尸骨未寒,哪个做母亲的会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京?
何况她平日最重体面,岂会愿意离了这繁华之地,去乡下地方?”
云昭眸色微沉。
云昭眸色倏然一沉。王氏所疑,正是她心中所想。
外祖母未必愿走,但林氏定然迫不及待。借护送之名,行离京之实,倒是好算计。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王氏主动将苏家近况逐一交代清楚,省了云昭不少力气。
“他们何时动身的?”云昭问。
“约莫半个时辰前。”
难怪蹲守苏家的暗卫没来回报——
彼时她正在姜家处理分家事宜,而暗卫想必已经奉命跟上林静薇了。
云昭颔首,正欲起身告辞,苏凌风却抬手示意她稍待。
他亲自将云昭送至雅间门口,在门槛前驻足,声音压低,仅二人可闻:
“昭儿,我知你与你娘未必愿意重回苏家。如今苏家内里纷杂,不回来亦是明智。
待他日家中尘埃落定、清朗之时,舅舅定亲自去迎你娘和你回家。”
云昭闻言,不由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
苏凌风眉眼间笑意温煦,可那温煦之下,却隐约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锐意与笃定。云昭心中微动——
原以为这位二舅舅只是个洒脱不羁的闲散人,可听他言下之意,竟似有意整顿苏家、执掌门户。
就在这时,楼梯处突然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喘息和呜咽。
门扉被猛地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跌撞而入。
竟是近来一直侍奉在母亲苏氏身边的严嬷嬷。
她发髻散乱,满面泪痕,一眼看见云昭,竟直接扑跪在地,颤抖着抓住云昭的衣摆:
“司主!司主求您”严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求您去看看我家媳妇儿!
她她见了红,胎像不稳,大夫说恐是难保!
接生婆也来了!但说生不下来!
求您去帮着瞧一眼,若是您也救不了,我们就认命了”
话音未落,她已泣不成声,额角重重磕在地上,声声叩心。
云昭俯身扶住严嬷嬷:“人在哪儿?带路!”
苏凌风与王氏对视一眼,王氏急道:“坐我们的马车去!快!”
一行人匆匆下楼。
云昭一边疾步而行,一边飞快询问严嬷嬷详情。
原来她儿媳怀胎七月,今日午后突然腹痛见红,请来的大夫皆摇头叹息,说胎象凶险,母子恐难两全。
之后没办法,又请来了附近最好的接生婆,可对方不仅说生不下来,还说再这样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严嬷嬷走投无路,听闻云昭在附近茶楼,便拼了命赶来。
马车停在城西一条窄巷前。
云昭撩开车帘,只见巷子深处一座小院,门楣已显斑驳,但门环却擦得锃亮,台阶也扫得干干净净——
正是严嬷嬷的住处。
她毕竟是公主府里有头脸的嬷嬷,如今儿子在衙门做个书吏,家境算不得富贵,却仍维持着体面人家的整洁。
云昭快步走进院中,还未进屋,一股血腥气已扑面而来。
那气味混着草药的苦涩,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浊气,像是久未通风的霉味,又夹杂着某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腻。
她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油灯,窗户紧闭,帘子也拉得严严实实。
云昭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屋内:
床前跪着个接生婆,正拿着布巾擦拭,盆里的水已染成淡红色;
墙角站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应是严嬷嬷的儿子;
床上躺着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此刻却面如金纸,满头冷汗浸湿了鬓发。
最刺目的是她身下的被褥,条缕的暗红正在洇开。
云昭快步上前,却在靠近床沿时,目光骤然一凝。
她的视线定在女子颈间。
苍白的脖颈上,汗湿的皮肤黏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绳子本是鲜红色的,此刻被汗水浸透,成了暗沉的红褐色。
云昭伸出手,指尖轻巧地一挑,便将那红绳从女子颈间拽了出来。
绳上正拴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褐色珠子。
云昭捏着那珠子问:“这珠子,你们从何处而来?”
严书吏见状,脸色“唰”地变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严嬷嬷此时才气喘吁吁地追进屋来。
一见儿子这副模样,又见云昭手中的珠子,老脸骤然煞白:“这、这珠子怎么还在她身上?我不是让你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