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那三个字,脸色骤然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空:“你是说姜云昭是给你下毒?”
梅柔卿拼命点头,因激动而浑身颤抖。
然而,就在她点头的瞬间,她清晰地捕捉到了皇帝怀里,柔妃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
那不是惊讶、愤怒,而是一种了然的嘲弄,仿佛在看一个自寻死路的蠢货。
一股彻骨的恶寒,瞬间从梅柔卿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就听柔妃用她那特有的、柔弱却清晰的嗓音,轻轻缓缓地道:
“陛下怪不得云昭妹妹今日在朝堂上,那般坚决地要与姜家断亲分家”
梅柔卿双瞳微缩!
姜云昭竟然与姜家断亲了?这是何时的事,怎的她全然不知?
柔妃微微喘息,仿佛每说一句话都很耗费力气:“如今看来,这梅氏也忒是恶毒了。自己做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竟还想攀诬云昭妹妹?”
她抬起泪眼,不解又委屈地看向皇帝:“云昭妹妹她为何要害嫔妾呢?”
梅柔卿听得连连摇头,刚写了“污蔑”二字,又意识到自己还未解释清早为何会出现在御膳房,连忙又写了“给贵妃炖补汤”几个字。
可不论皇帝还是柔妃,谁都不曾往她面前涂写的纸张上看过一眼。
就听柔妃慢吞吞第分析道:“陛下,云昭妹妹,她今正得陛下信重,前途无量,与嫔妾关系也算亲近。害了嫔妾,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二字,被她以一种极其自然、却又无比精准的方式吐出。
轻轻巧巧,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皇帝多疑的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是啊,姜云昭害柔妃,能得什么好处?
她刚立大功,圣眷正浓,又是未来的秦王妃,与柔妃并无利益冲突,甚至柔妃对她还颇为友善。
害死柔妃的孩子,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反倒是这梅氏,身为姜云昭生父的妾室,却与孟贵妃过从甚密,其女更是东宫奉仪
这里面的牵扯,可就深了。
皇帝的眼神,霎时间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梅氏急得举起面前写了字迹的纸张,可一对上皇帝的双眼,当即如坠冰窟——
写字太慢了!
短短瞬息,柔妃已然分析了很多,但同样的时间里,她很难用写的,将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
落入皇帝眼中,反倒成了胡乱攀扯,不足取信!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几乎跑岔了气的叫喊声:
“陛下!陛下——!!陛下您在吗?!出大事了陛下——!!!”
是常海的声音!
只见常海连滚带爬、气喘如牛地冲进漪兰殿。
他先是跑去了养心殿,扑了个空,得知皇帝来了漪兰殿,又马不停蹄地狂奔过来,此刻只觉得肺叶火辣辣地疼,腿肚子直转筋。
待他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抬头看清殿内情形,尤其是地上跪着的梅柔卿时,不禁瞪大了眼睛,脱口惊呼:“你怎会在此处?!”
他这一大圈跑得差点断了气,怎么这梅氏居然比他还先到了柔妃娘娘宫里?
皇帝闻言,双眼危险地一眯,寒声问道:“她应该在何处?”
常海被皇帝冰冷的语气吓得一激灵。
他连忙跪好,回禀道:“回陛下的话!
方才奴才奉旨去披香殿向孟庶人宣旨,这梅氏当时就在孟庶人身旁伺候着!
孟庶人接旨后突有不妥,奴才急着来禀报陛下,命人去请太医,这才离开片刻。
她、她怎么跑到漪兰殿来了?”
常海看向梅柔卿的目光,写满了清澈的不解。
梅柔卿见常海到来,连忙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写道:“孟氏危,妾出来是寻人求助。”
常海见状,也连连点头附和:“是啊陛下!孟庶人她她似有小产之兆,裙上见红!奴才不敢耽搁,一面命人速去太医院,一面就赶紧来寻陛下拿主意!”
皇帝的神色却愈发冰冷,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梅柔卿惨白的脸,又扫过怀中柔弱垂泪的柔妃,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孟氏只是‘似有小产之兆’,而朕的柔妃却已真真切切地小产了!”
常海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恐怕柔妃娘娘小产之事,已被陛下认定与这梅氏脱不了干系。
他连忙叩首:“奴才愚钝!奴才这就返回披香殿,务必查清孟庶人究竟如何”
“不必了。”
皇帝冷冷打断他,目光转向殿内阴影处一个如同隐形人般侍立的侍卫首领,
“速去披香殿,查探清楚孟氏的真实状况,即刻回禀。”
“是!”顾影抱拳领命,身影一闪,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出了殿外。
梅柔卿脑中念头急转,一边飞快写着自证的字句,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墨笔差点脱手。
她给孟清妍下的,是一种药性极烈的落胎散!
方才她离开披香殿时,孟清妍已然腹痛见红,那孩子绝无可能保住!
只要皇帝派人去查,很快就能证实孟贵妃确已小产。
而她可以向陛下解释,她分明是在贵妃小产之后,才被那个假侍卫骗来漪兰殿的!
时间上完全对不上!
想到这里,一股绝处逢生的庆幸,悄然压过了些许恐惧。
幸亏她下手够快够狠!
否则,今日这环环相扣的死局,她还真要被姜云昭那小贱人给彻底钉死了!
等她今日能活着出宫她定要倾尽全力,联合玉衡真人,将姜云昭那个祸害彻底咒杀!
然而,梅氏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算计,以及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全然落入了高踞御座的皇帝眼中。
皇帝心中已有决断。
梅氏此前常伴在孟氏身边,颇受信重,足见其城府与手腕。
说不定,给柔妃下毒这等昏招,就是这妇人在背后出的歹毒主意!
就算顾影回报,孟氏的孩子真没有保住,那又如何?
焉知不是因为孟氏乍闻家族覆灭、自身被废的噩耗,急怒攻心之下导致的流产?
这并不能证明梅氏就是清白的,更不能洗脱她事后偷偷来漪兰殿观望的嫌疑!
此等恶妇,挑唆宫闱,戕害皇嗣,罪大恶极!
方才竟还敢当堂写下姜云昭的名字,意图构陷朝廷有功之臣、未来的秦王妃,真是其心可诛!
这毒妇的命,绝不能留!
梅柔卿一生周旋于后宅,自以为深谙人心算计,却从未真正在御前行走,更不了解帝王的心性。
历代能坐稳龙椅之人,绝不会轻易被表面的证据指向所迷惑,他们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只看到自己需要看到的。
在皇帝心中,柔妃小产、皇嗣夭折的悲痛与愤怒,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泄愤对象和“交代”。
而身份微妙、行事诡秘、又恰好出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梅柔卿,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多时,顾影去而复返,如同没有感情的影子,单膝跪地,声音平板无波地回禀:
“启禀陛下,披香殿孟庶人,裙上确有少许血渍,但太医院钱太医已赶到诊视。
钱太医言,孟庶人乃因骤闻巨变,惊惧过度,胎气略有动荡,经施针用药后,胎象已暂时稳住,腹中龙嗣暂无大碍。”
暂无大碍?!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狠狠劈在梅柔卿的天灵盖上!
她猛地抬起头,双眼凸出,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唔——!!!”
怎么可能!她走之前,明明亲眼看见孟清妍裙上洇开那么大一片血!
孩子怎么可能没事?
这不可能!一定是御医诊错了!
或是有人做了手脚?!
柔妃一头扑在皇帝怀中,声音凄楚哀婉,令人心碎:“陛下嫔妾的孩儿虽没了但好在孟姐姐的孩儿还在!
上天保佑还请陛下速速为孟姐姐多派御医,务必保住她腹中的孩子啊!
嫔妾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不能再看着孟姐姐也承受这般痛苦了”
饶是铁石心肠、疑心深重如萧衍,此刻看着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柔妃,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动容。
他宽厚的手掌抚过柔妃苍白冰凉的脸颊,声音沙哑,带着罕见的温柔:“爱妃你就是太善良了。
听朕的话,接下来的事,你不必再管,也不必再想。
好好休息,将养好身子朕,定会再给你一个孩子,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
“陛下”柔妃泣不成声,将脸深深埋入皇帝怀中,肩膀微微耸动。
而皇帝,也在这柔情安抚爱妃的瞬间侧过了脸,目光掠过地上呆若木鸡的梅柔卿,眼底深处,只剩下帝王的冷酷与裁决。
就在众人注意力被帝妃温情吸引的刹那——
梅柔卿只觉手中陡然一空!
一直站在她侧后方的侍卫,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夺过了她手中紧握的毛笔和那张字迹越写越多、也越写越乱的纸!
那侍卫高举纸笔,朝着皇帝方向,声音洪亮而愤慨:“陛下!此恶妇见阴谋败露,罪行昭彰,竟意图用这笔杆自戕喉间,畏罪自尽!”
梅柔卿:“???”
她根本没有!她只是被那个消息震得一时失神!
“唔唔!唔唔唔——!”
可没人再需要听她解释些什么。
她坑蒙拐骗,害人无数,却是人生头一遭尝到了明明没做恶、却被人污蔑构陷、百口莫辩的滋味!
她死死盯着被侍卫攥在掌中、墨迹模糊成一团的纸,满脸不甘!
明明她已将今日的来龙去脉都写在纸上了!却被那侍卫当场毁了证据!
引她来此的侍卫,给她喂药的小宫女,甚至还有那个躺在床上满脸柔弱的柔妃!他们所有人都是串通好的!
他们所有人都是姜云昭的帮凶!
可梅柔卿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没想明白,柔妃她不是皇帝的宠妃吗?
怎会为了帮姜云昭报复自己,连肚子里的龙胎都舍了?
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然而此刻的梅柔卿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细想这些了。
皇帝抬起眼,目光冰冷地掠过那侍卫手中的“罪证”,又看了一眼瘫软在地、满脸绝望茫然的梅柔卿,毫无波澜地命令:“把她拖到院中去。”
“是!”
侍卫们应声,如同拖拽死狗般,将浑身瘫软的梅柔卿粗暴地拖出了的内殿,丢在殿前庭院青石地上。
柔妃被宫女小心搀扶着躺回榻上,放下帷幔。
皇帝带着邹太医、常海等人,来到院中。
“邹太医,”皇帝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梅柔卿身上,语气平静得可怕,“你方才说,她中的这‘枯肠散’,毒素侵入肠腑之后,会如何?”
邹太医躬身道:“回陛下,此毒会缓慢而持续地腐蚀肠道内壁。
初期剧烈腹痛、便血;随后肠壁穿孔,形成瘘道。
届时,饮食入腹,无法消化吸收,会混合着脓血,从谷道不受控制地漏出。
患者将日夜被腹痛、污秽、恶臭与极度虚弱折磨,但因心脉受损较慢,不会立即致命。
往往会在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下,煎熬相当长一段时日,最终多因极度虚弱而亡。”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刃,斩钉截铁:
“既然此毒如此‘有趣’,能让人细细品味生之痛苦今日,朕便成全了你!”
他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梅柔卿,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将梅氏,送回姜府。
传朕口谕给姜世安:此妇戕害皇嗣,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株连亲族。
然朕念其女侍奉东宫,格外开恩,免其死罪。
命姜世安好生‘照看’,务必确保她一日两餐,汤药不断,好端端的,再活上一年。”
他顿了顿,补充道:“再派两名内侍,入住姜府,每日记录梅氏饮食、病情、言行。
一年之后,朕要看到详细的记录。
若她提前死了,或是‘照看’不周姜世安,便去陪她!”
“邹文清,”皇帝的目光转向脸色发白的邹太医,“梅氏后续的‘诊治’,便交由你负责。朕要她,活足一年。明白吗?”
邹太医浑身一颤,连忙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微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
如果他是梅氏此刻定然宁可一头撞死,求个痛快!
可陛下偏偏要她生不如死地活着!
而他邹文清,从今日起,也要多出一桩让人头皮发麻的活计了。
而躺在地上的梅氏,对上帝王那双浸着寒霜的双眸,平生第一次生出无尽的悔意!
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
倘若当年姜世安将还是婴孩的姜云昭送走时,她已在姜府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定会一把将孩子夺过来,活生生摔死!也好过今日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
姜云昭,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