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堂俱惊,随即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之声四起。
太子目光幽微,扫过众人。
之前孟峥的事证据凿实,已无转寰,但姜云昭想要断亲一事,却大有文章可做。
其中一些官员收到太子的暗示,纷纷出言:
“我朝以孝治天下,《户律》中虽有‘父母在,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之条,但多因家产纷争、兄弟不睦。
姜司主身为女子,父兄尚在,有何天大的缘由,竟要公然提出‘断亲’?此非人伦常理啊!”
“该不会是姜司主如今圣眷正隆,瞧不上家中日渐式微?若真如此,未免令人心寒。”
“女子主动要求与家中断绝关系,闻所未闻!”
云昭神色不变,只是再次向御座上的皇帝躬身,声音清淅而坚定:“陛下方才金口玉言,问臣有何心愿,这便是臣唯一所求。
臣依律提请分家析产,不偷不抢,不犯国法,为何不能分?
莫非只因为臣是女子,便连处置自身与家族关系的权利都没有吗?
臣所请,非为背弃人伦,实为求一个清明自立,恩怨两断。”
皇帝萧衍的目光微微闪铄。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扫过殿中群臣,尤其在几位以恪守礼法着称的老臣脸上停顿片刻。
他知道,自己方才当众许诺“重赏”,君无戏言,此刻若断然驳回云昭这“出格”的请求,确实有损帝王威信。
但若轻易答应,势必引发朝野对“礼法”与“女子权益”的激烈争论,甚至可能被有心人引申解读。
他沉吟片刻,目光最终落回云昭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帝王的威压:
“朕既许诺于你,自是一言九鼎,断无反悔之理。
但姜爱卿,你此求非同小可,朕需一个足以服众的理由。
否则,不仅朝堂之上议论难平,传到民间,恐亦会引发诸多无端猜度。”
云昭闻言,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混杂着无奈与苦涩的笑意。
她抬眼环视周遭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等着看热闹的面孔,声音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陛下,诸位大人,非要臣将话说得那般明白么?
近日京中沸沸扬扬的传言,想必在座各位早有耳闻,又何必在此处佯做不知,逼臣亲口揭自家的疮疤呢?”
她的话象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殿内窃窃私语声陡然变大。
有人恍然,以袖掩口,对同僚低语:“哦!莫不是指昨日……那玉珠公主车驾前的事?”
另一人语气鄙夷第接话:“必然是!听闻那位兰台公子,为讨好朱玉国的玉珠公主,竟不顾朝廷体面、士人风骨,当街跪伏,以髀为凳,供那番邦公主踩踏登车!”
“何止!”旁边有人补充,摇头叹息,“据说当时满街百姓都瞧见了!姜大公子那般作态……唉,难怪姜司主觉得不堪其扰。有这般兄长,确实令人颜面无光,羞与为伍。”
“可即便如此,终究是家丑,闹到御前断亲,是否太过?”
“你懂什么?姜司主如今是何等身份?御前哄人,玄察司主,未来秦王妃!岂能终日与这等毫无气节、媚外失仪之人同为一家,受其牵连?”
议论声虽低,却清淅地传入御座之上。
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常玉,见状微微躬身,凑近皇帝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禀报了昨日发生在阮府门前的来龙去脉。
皇帝原本对云昭昨日当街“教训”番邦公主、扬我国威之事颇为满意,觉得此女有胆有识。
此刻才知,那场比试的背后,竟还藏着姜珩如此不堪的行径!
他本就对姜世安教子无方、姜珩虽有才学却心性软弱留有印象,如今听闻此事,心中那点微妙怜悯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臣子失仪的恼怒,以及对云昭处境的理解——
堂堂朝廷命官、未来秦王妃,天天被这等混帐兄长拖累名声,确实难堪!
更何况,苏氏女已与姜世安和离,爹娘不睦,兄弟混帐,也难怪姜云昭不想再认姜家!
皇帝的目光扫向下首处沉默不言的苏文正,这位老臣家中都发生过什么变故,这些年来皇帝心知肚明。
如今既要起用苏家,皇帝也有心卖苏老大人一个人情。
帝王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不再看下面议论纷纷的群臣,目光转向云昭:“姜爱卿身为朝廷栋梁,屡立奇功,更兼未来秦王妃之尊,清誉体面至关重要。
既有家事纷扰,影响公事,朕便准你所请。
着户部、刑部会同京兆府,依律办理姜云昭与姜世安一房分户析产之事,务必清淅明了,免生后患。
至于‘断亲’之名……便以‘另立女户,别籍而居’为宜。
姜爱卿忠君体国,当有此自立之权。”
“女户”二字,可谓说到了云昭的心坎上。
这是云昭自重生以来的心愿之一,今日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堂堂正正地达成了。
她躬身:“臣领旨,谢恩。”
皇帝一锤定音,既全了承诺,又顾及了礼法表面,更暗含了对云昭的维护。
至于姜家的脸面?如今的姜世安和姜珩,在皇帝心中已毫无价值可言,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最终落下了帷幕。
然而,朝堂之上的风云暂歇,后宫之中的波澜,却刚刚开始掀起。
披香殿。
往日奢华富丽、熏香缭绕的宫殿,此刻被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与慌乱笼罩。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队面无表情、甲胄森严的宫廷侍卫鱼贯而入。
为首之人,正是御前太监常海。
他努力挺直腰背,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绢帛,手心却已沁出冷汗。
这……这可是他第一次独立承办如此“重大”的旨意——
抄检贵妃宫殿,宣废黜旨意!
“你们……大胆!”一声尖锐的呵斥从内殿传来。
昔日宠冠六宫的孟贵妃,此刻云鬓微乱,只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在几名贴身宫女的簇拥下疾步走出。
她艳丽的脸上血色尽失,却强撑着往日的威仪,指着常海等人,声音因惊怒而颤斗:“谁给你们的狗胆,擅闯本宫殿宇?都给本宫滚出去!”
常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他展开手中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因刻意拔高而显得有些刺耳,却一字一句,清淅无比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贵妃孟氏,恃宠而骄,纵族行凶。其兄孟峥,欺君罔上,杀良冒功,罪证确凿,已伏国法。孟氏一族,罪孽深重,无可宽宥。
孟贵妃既出罪族,难承恩泽,着即耻夺贵妃封号,废为庶人。
念其曾伺奉朕躬,略有微劳,特准迁居永巷静思苑,静思己过,非诏不得出。钦此!”
静思苑?那不就是……冷宫中最偏僻破败的一处院落?!
孟清妍如遭五雷轰顶,跟跄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屏风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拼命摇头:“不……不可能!陛下不会这么对我!兄长……我兄长是护国大将军!陛下一定是受了小人蒙蔽!我要见陛下!我要见我兄长!”
她嘶喊着,往日秋水般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疯狂与绝望,妆容精致的脸扭曲变形。
常海合上圣旨,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昔日的后宫之主,语气公事公办:
“庶人孟氏,接旨吧。陛下有令,念你身怀龙裔,特许幽居静思苑,安心‘养胎’。已是格外开恩了。”
“身怀龙裔……”
孟清妍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眼中骤然迸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但这光芒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幽居冷宫“养胎”,那和囚禁有何区别?
这孩子……还能平安生下吗?
而一直静静侍立在孟清妍身侧阴影里,几乎被人忽略的梅柔卿,此刻缓缓抬起了低垂的眼睑。
她看着孟清妍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她从云端跌入泥泞的惨状,那双惯常恭顺温柔的眸子里,再也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一丝快意与恶毒的光芒,如同暗中窥视猎物濒死的毒蛇。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突然,一名小内侍惊恐地尖叫起来,手指颤斗地指向孟清妍的裙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孟清妍浅色的裙裾下方,正缓缓洇开一小片刺目的鲜红,并且那红色还在迅速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