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侧首看向黄夫人,目光沉静而专注:“夫人请讲。任何线索,或许都至关重要。望夫人不必有任何顾忌。”
黄夫人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似在斟酌词句。
片刻后,她低声道:“阮家现今住的那处宅院,当日是华姐儿出面,以殷府大小姐的名义,从一户姓石的人家手里低价盘下的。”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忍,“听说那石家的夫人彼时正怀着身孕,却不知遭了什么变故,突然就身故了。
那姓石的男主人心灰意冷,便想卖了宅子,带着家当远离京城这片伤心地。”
云昭眸光微凝:“买卖宅院这等大事,原主家里又出过这样的事,她半点也不忌讳么?”
黄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姜司主待人赤诚,如今华姐儿也不在了,有些话,我便也直说了罢。
自从华姐儿一颗心系在了那阮鹤卿身上,便如同被迷了心窍,做出的事,许多连我那阿姊都看不过眼,却拿她没法子。
就拿这宅子来说,她是用了自己的体己私房,偷偷摸摸将这事办了。
等阮家那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搬进去住了小半年,我阿姊才从旁人口中偶然得知此事!
你说说,这天底下,哪有做儿媳的掏自己嫁妆,偷偷给公婆置办产业的道理?”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那阮鹤卿,根本就是吃准了我那傻外甥女!
一大家子凑在一处,变着法儿吸殷家的血,吃殷家的软饭!
事后阿姊知晓,气得浑身发抖,将她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顿。
可那时华姐儿已诊出了身孕。阿姊心里再气,也怕话说重了,惊着她腹中的胎儿,只得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云昭若有所思,追问道:“那石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听说是生意人,在城西开着不大不小一间米坊。家里出了那档子事后,便匆匆关了铺面,离开京城回原籍去了。”
“可知他名讳,或是原籍何处?”
黄夫人蹙眉回想,摇了摇头:“这便不清楚了。
只是当时阿姊训斥华姐儿时,我恰好在旁,隐约听她提过这么一嘴,细节却未深究。”
云昭温声道:“多谢夫人坦言相告。”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殷老太君静养的厢房。
云昭先为昏沉的老太君施针调理,又开下一张调理方子,细细嘱咐了服法禁忌。
殷府女眷今日遭逢巨变,家中先是疯了大姑爷,紧接着咬伤了护国大将军,得罪了孟家,之后又连丧母子三人,可谓混乱至极,凄惨至极!
前院围着诸多太医,却没一个肯来后院救治,唯独从云昭处收获诸多善意。
众人或激愤或落泪,口中不住道谢,纷纷将云昭一路送至院门口,个中种种心酸,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云昭刚步出老太君院落,便见拂云步履匆匆自影壁后转出,迎面赶来。
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肃,甚至带着一丝仓皇,见到云昭,不及行礼便急声道:
“姜司主!太子殿下方才在前院忽然晕厥了!还请姜司主速去瞧瞧!”
云昭正对孙婆子吩咐净化内宅所需的步骤与禁忌,闻言眼皮都未抬道:
“东宫属官与诸位太医国手皆在,我不过粗通岐黄,怎好越俎代庖?”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清晰的疏离。
说罢,她竟不再看拂云,转而走向一旁临时摆开的桌案,拿起纸笔,开始疾书接下来所需的各类药材、法物。
一旁侍立的管家李伯,亲眼见云昭金针妙手将老太君从鬼门关拉回,早已是敬佩感激交加!
此刻见状,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姜司主,眼下时辰已晚,许多铺子怕是都关了门。
老朽在京城多年,熟知各家货品行市,司主单子上所需之物,老朽大抵知道哪家铺子存货最真、品相最佳。
恳请司主允老朽同去采办,也算为府上尽一份心力,求个心安。”
云昭笔下未停,略一思忖。
后院女眷,包括刚刚苏醒的殷老太君,均已挪至西跨院,此刻殷府内宅已由玄察司全面接管。
李伯熟悉京城,主动请缨帮忙采办,既为帮忙,也是为自家府上尽力,情理皆通。
她便点了点头:“有劳。一切按单采买,务必确保品质。”
“老朽明白!”
拂云眼见云昭手下单子越写越长,旁边两名玄察司属吏一左一右帮着抻纸,那清单竟洋洋洒洒拖垂至地。
而云昭神色专注,落笔稳健,丝毫没有停笔动身的意思。
拂云心中焦虑如同火煎油烹,再也按捺不住!
她猛地向前一步,尖厉的声音几乎刺破庭院的寂静:“姜云昭!太子乃一国储君,万金之躯,身系江山社稷!
殿下若真在此有个三长两短,莫说是你,便是今日在场所有人,有几个脑袋够砍?!”
云昭眼皮都未抬一下,笔下最后一个字稳稳收锋,一边冷声道:“诸位可都听清了?
这位东宫的拂云女官,公然诅咒当朝太子殿下。
我们这些为朝廷效力的,每日把腿跑断。有些话您敢说,却不敢听,也听不起。”
周遭玄察司众人早已是横眉冷对,面上尽是压抑的怒色与疲惫。
可不是么!
他们这一整日,跟着司主从城内疾驰到将家村,又接连赶往阮府、殷府,心神紧绷如满弓之弦,体力精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
但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最耗心神、最担风险的,还是姜司主。
偏偏那位太子殿下,自赶到殷府后,非但未曾体恤半分,反而像是专程来添乱。
众人此时只觉得这位从前口碑极佳的太子殿下,实在虚伪至极!
储君的威仪与智慧没见着几分,折腾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拂云被云昭这番话噎得眼前一黑,一股血气直冲顶门:“你——!”
她想要厉声驳斥,却发现自己那套仗势压人的说辞竟无处着力,反而被扣上了“诅咒储君”的可怕罪名,一时脸都涨红了。
云昭撂下笔,不紧不慢地朝前院方向走去。
拂云见状,心头一松,以为云昭终究是怕了,只是嘴上强硬,这便要去看太子了。
她忙不迭跟上,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劝诱:“姜司主,令妹已入东宫,是太子身边的奉仪,您自己不日也将嫁入秦王府,成为秦王妃。
说到底,同在皇家屋檐下,日后都是一家人。
您又何苦事事与太子殿下针锋相对,徒惹不快呢?”
云昭步履未停,只微微侧首,瞥了拂云一眼,忽而道:“在太子殿下身边近身伺候,这些年,很不容易吧。”
拂云一怔,脚下微顿,第一反应竟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灵峰死后,因其罪行涉及夤夜擅闯丹阳郡公府邸,欲对扶舟公子和宜芳郡君不利,陛下震怒,已下明旨——诛其三族。
不知灵峰决意为主子卖命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身死魂灭,还要连累父母亲族,一同踏上黄泉路。
若早知如此,他会不会后悔。”
夜幕已悄然笼罩,殷府各处悬挂的白灯笼次第亮起,白惨惨的光映在拂云脸上。
她张了张嘴,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多时到了前院。云昭目不斜视,径直朝着孟峥养伤的那处厢房走去。
拂云被方才那番话震得心神恍惚,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急忙小跑着追上:
“姜司主,走错了!殿下不在那个房间,他在东边”
话音未落,身前的侍卫已抬手掀开了孟峥厢房的门帘。
里面数位御医或研讨脉案,或整理药箱,虽气氛凝重,却并无慌乱景象。
“太子殿下乃一国储君,若真突发急症,危在旦夕,此刻太医院诸位大人早已方寸大乱、奔走疾呼了。”
云昭的目光清凌凌地落在拂云脸上,故作了然地叹了口气:“况且,方才殿下亲至后院,殷殷叮嘱,命我务必以孟大将军伤势为重。
如今我既已前来,你可转告殿下,请他放心,大将军这里有我,殿下也不必再寻其他由头,反复催促了。”
说罢,云昭就着掀开的门帘,迈过门槛,径直入了厢房。
拂云僵在原地,急得连连跺脚,却又不敢高声喧哗,一股绝望的无力感攥紧了她的心脏。
殿下确实并非真晕倒!
可他从后院回来后,就将自己反锁在房内,不许点灯,更不许任何人靠近!
她跟随殿下多年,上一次见到他这般惊惧绝望的模样,还是那年不慎落入太液池
殿下这情形,分明像是中了邪!哪里是御医能救治的?
另一头,她早已暗中派遣心腹侍卫,马不停蹄赶往皇宫去请玉衡真人。
可怪的是,殷府距皇宫不算远,那侍卫去了将近半个时辰,杳无音信。
萧鉴自然想不到,此刻他心心念念的救星玉衡真人,也在宫中陷入了窘境。
皇帝命内侍引他在一处僻静偏殿“稍候”,这一候,便是从天光正亮候到日影西斜,再候到宫灯尽燃,夜幕深沉。
手边那号称贡品的大红袍,泡淡一盏便立刻换上一盏新的。
茶水温热适口,香气氤氲,可玉衡真人已足足灌下了七盏!
腹中鼓胀如擂,膀胱刺痛难忍,偏生皇帝传见的口谕迟迟未至,他不敢也不能贸然提出出恭。
那张原本仙风道骨的脸,此刻憋得隐隐发青,坐姿早已僵硬变形。
当第八盏滚烫的茶汤被悄无声息地斟满时,玉衡真人猛地起身!
他必须如厕!
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痛楚并非持续,而是如同千百只细小的毒蚁骤然苏醒,同时在他心脉最脆弱处狠狠噬咬,又痛又痒,又麻又酸,难以言喻的折磨感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玉衡真人脸色骤变,脑中飞快计算日子。
府君今年竟提前降下责罚!
定是薛九针那蠢货!
他死便死了,却留下这要命的烂摊子,牵动了他们所有人身上的反噬!
玉衡真人再也无法维持镇定,什么面圣,什么仪态,都被抛诸脑后。
他此刻必须出宫!
他脚步踉跄地就要往殿外冲,恰在此时,一名面生的内侍低眉顺眼碎步而入,细声细气道:“真人,陛下有请,请随奴婢来”
玉衡真人此刻五内如焚,剧痛与憋胀交织,几乎让他理智涣散,竟未留意到那小内侍开口时,“陛下”二字说得含糊吞吐,不甚清晰。
他紧跟在那内侍身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出了这座让他备受煎熬的偏殿。
门外,宫道幽深,灯火阑珊。
那内侍的身影在光影中显得有些飘忽,引着他走向更深、更暗的宫殿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