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被“请”离了那片让他毛骨悚然的后院。
只觉每一步都像踩在绵软的云雾里,又似踏着无形的薄冰,后背那阵阴寒迟迟不散。
太子几次脖颈微动,想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影子——
可颈后仿佛已被什么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终是没敢回头。
那副惶惶四顾、步履虚浮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储君应有的端肃威仪!
待行至前院,太子才觉脊梁骨稍稍挺直了一些。
一抬眼,便见堂屋门扉半敞,萧启正静坐在内,执杯饮茶。
他姿态闲雅,仿佛院后种种惊怖从未飘入他耳中。
太子心头一紧,又是惧又是恼——
惧的是这堂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仿佛总能窥破他最不堪的狼狈;
恼的是自己也不知何时沾染了这等邪祟之事,竟落得如此境地,连找个地方躲藏都心惊胆战。
孟峥那屋子他是决计不敢再去了。
那厮虽还吊着一口气,可那张脸青白僵冷,与死人何异?
他现在只想往有活人气的地方钻,哪怕那活人气来自他素来忌惮的堂兄。
太子咽了口唾沫,整了整微皱的衣襟,强自镇定地走进堂屋,朝萧启挤出一丝笑:“堂兄。”
萧启闻声,目光缓缓从茶盏上抬起,幽深似古井,不着痕迹地将太子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那视线竟也同云昭如出一辙,径直往太子脚下掠去——
虽只一瞬,却让太子浑身血液都几乎凝住!
他怕死,却更怕丢尽颜面!
想他堂堂一国储君,竟被一道影子吓得魂不附体,此事若是传出去
太子不敢在原地多留,生怕萧启再看出什么,便故作自然地朝屋内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太子眼角余光瞥见窗边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
是裴琰之。
此人多智近妖,更知晓太子诸多不可告人的私密。
此刻见他在此,太子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心中骤然一喜,连方才的惶恐都冲淡了几分。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快步上前,至裴琰之身侧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你随孤出来。”
话未说完,已先转身朝堂屋外侧的僻静回廊走去,步履快得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裴琰之神色平静,默默随行。
二人刚至廊柱掩映的角落,太子便倏然转身,几乎贴着裴琰之开口:“孤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出主意。”
裴琰之后退半步,躬身行礼,姿态是一贯的恭谨谦卑:“愿为太子殿下分忧。”
太子凝视着他低垂的头顶,心中那股舒坦微微泛起。
他就喜欢裴琰之这点,任凭官位再升,在他面前始终是这副驯顺模样,聪明却不忘本分。
“孤有急事,”太子喉结滚动,字句挤出齿缝,“想让姜云昭主动提出为我帮忙,你可有办法?”
太子话音刚落,目光像被什么钉住了,死死锁在裴琰之微敞的衣襟处——
那里隐约露出一小截金针的末端,针尖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
“你这伤处,”太子忽然开口,嗓音里透出一种他自己都未觉察的怪异,像是掺进了细微的砂砾,磨出一种莫名的酸涩,“是她帮你处理的?”
他话尾微微上扬,不像询问,倒像某种尖锐的试探。
裴琰之眼帘半垂,阴影覆住眸中神色,只答:“微臣为了活命,跪地求了姜司主整整一炷香的光景,最终总算得以保住一条命。”
说罢,他抬眼,目光澄澈地望向太子:“不知殿下方才提出想请姜云昭帮忙,指的是哪一方面的事?”
太子:“”
云昭目送着太子仓皇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方才她只是用一丝玄阴之气稍加“撩拨”,太子身上那诅咒的反应便如此剧烈明显,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要知道,就在昨晚,太子尚之外凝辉堂时,云昭并未发现太子身上有这方面的不妥。
可如今,只要稍微懂得玄门阴气操控之法的人,恐怕都能轻易引动太子身上的诅咒异象。
也就是说,在真正的玄门中人眼中,此刻的太子,简直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只要是想,谁都能上来割他一块肉,作弄一番。
云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她死后的景象——
萧启率兵逼宫,血染宫闱太子死了,紧接着,势如破竹的萧启也因恶诅暴毙。
整个大晋王朝随之陷入乱局,最终走向覆灭。
从前,她一心复仇,视角局限于个人恩怨,许多细节串联不起来。
然而今生她已站得更高,见识更多,也能看得更远,再结合太子身上这蹊跷的诅咒,一个从未想过的角度,骤然浮现在她脑海——
如果太子本身,也只是一枚棋子呢?
一枚用来消耗萧启,用来搅乱朝局,最终用来为真正的“渔翁”铺路清场的棋子?
若太子和萧启都如同前世那般相继陨落,那么最终获益的,会是谁?
谁能在那样的乱局中,最有可能“坐收渔利”,甚至问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这个想法,让云昭感到一阵寒意,却又夹杂着一种揭开谜题一角的兴奋。
她低头,看着怀中早已失去生命的满儿,对身旁的墨十七道:“扶殷老夫人下去休息,好生照看。”
又转向已然乱作一团的女眷,沉声道,“阮家十一口,早在八年前已被人算计,种下厌胜之术,非药石可医。
贵府如今煞气死气交织,已成险地。
若不想再有无辜之人枉死,从现在起,所有人退出此院,三日内不得靠近。
接下来一切事宜,需严格按我玄察司吩咐处置!”
云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混乱的人群似乎找到了主心骨,开始在她的指挥下,惶然却又有序地行动。
先前那位出言“请”走太子的年长妇人,此刻主动走上前来。
她自称黄氏,是殷老太君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亦是殷若华的姨母,今日听闻殷家府上惊变,特意带着人从自家过来殷家府上帮忙的。
她强忍着丧亲之痛,眼神虽悲恸却清明:“姜司主,老身黄氏,愿代殷家暂时主事,一切听凭司主吩咐,只求能助殷府渡过此劫,告慰亡者,安抚生者。”
云昭抬眸,目光在黄夫人面上停留片刻。
此女面相与昏厥的殷老太君确有几分神似,皆眉眼开阔,鼻梁端正,唇线分明,确是一副行事有度的宽厚模样,非那等奸猾刻薄之辈。
此刻她能压下悲痛,主动担责,更显出其骨子里的坚韧与担当。
黄夫人见云昭未立刻回应,上前两步,将她引至廊下稍僻静处,压低了声音,言辞恳切:
“姜司主,我那苦命的外甥女若华生前糊涂,但临去前既已当众说出愿捐献一万两黄金襄助玄察司,此话老身与在场众多女眷都听得真切。
以我阿姊(殷老太君)和殷家一贯的秉性,既然承诺,便绝不会反悔赖账,请司主放心。
今日殷家遭此大难,还望司主不计前嫌,施以援手,助殷府上下渡过眼前难关。
您方才提及的‘煞气死气’究竟该如何处置,还请司主给出个明确章程,殷家必定全力配合,不敢有丝毫怠慢。”
难得遇到一个不被情绪彻底左右、头脑清晰、口齿伶俐的明白人,云昭也不欲多做无谓的客套或威慑。
她微微颔首,开门见山道:
“夫人明鉴。殷若华之死,根由在于她曾亲身参与祭拜阮家那棵杨树,甚至以其自身或子女的‘福祉’为代价,与邪术做了隐秘交换。
故而殷府今日被牵连,遭此反噬之劫,并不全然冤枉。至于那两个孩子”
她垂首看向怀里的满儿,“稚子确实无辜。然其诞生本身,恐非天地正道、自然孕化而来,乃是借助了阴邪之力,强求而得。
此等逆天而行的‘孽果’,根基虚浮,命格有损,本就难以承载正常寿元。
即便没有今日之事,也难活到成年,中途必遭夭折或其他灾厄。
此中关窍,还望夫人稍后,能如实转告殷老太君,让她明白此乃‘命定之劫’,非人力所能强挽。”
“至于两个孩子终究可怜。稍后我会在此设下简易法坛,为他们指引明路,助其魂魄脱离此间怨秽纠缠,得以顺利投胎转生,也算全了一段因果。”
黄夫人面色凝重,听得频频点头,眼中既有痛惜,也有明了。
云昭继续道:“至于化解死气与阴煞所需的一应器物、符纸、香料等物,交由我玄察司下属专门采办,不必贵府额外费心花费。
稍后布阵净宅时,请府上所有女眷、仆役,务必回避至他处。”
黄夫人见云昭思虑周全,全无借此拿乔之意,心中感佩,连连应道:
“姜司主考虑周全,老身都记下了。您放心,稍后老身便安排所有女眷,连同仆役,暂时移居到西跨院的客舍去,绝不敢打扰司主施法。”
云昭略一沉吟,又道:“
老太君年事已高,骤逢巨变,悲痛攻心,需及时用药安抚,以免落下病根。
夫人可即刻遣人去前院,以我的名义,请一位擅长调理惊厥、安抚心神的御医过来,为老太君诊治。”
黄夫人闻言,脸上却闪过一丝为难,低声叹道:“合该是这个理。只是今日大将军在殷府重伤,无论如何,殷家都难辞其咎。
今日之事,已是大大地得罪了孟家。恐怕三丫头与孟家议定的亲事,也难以为继了。此时再去请为孟大将军诊治的御医,只怕”
云昭听出她话中隐忧,于是道:“老太君的身体要紧。
这样吧,劳烦夫人带路,我先去为老太君施上一针,稳住心神。待她醒来,再用汤药调理不迟。”
黄夫人闻言,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如此甚好!
老身早闻姜司主医术通神,尤擅金针奇术。今日能得司主亲自施针,实乃我阿姊之幸,殷家之幸!老身代殷家,先谢过司主大恩!”
说着,便欲再行礼。
云昭将怀里的满儿交给跟在一旁的玄察司手下,并低声嘱咐几句该如何安置圆儿和满儿这对双生子的尸身:“夫人不必多礼,分内之事。请带路吧。”
黄夫人连忙引路,两人一同沿着回廊,朝着殷老太君暂时安置的厢房走去。
廊外天色渐暗,暮色四合,檐角挂起的白灯笼已然点亮,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更添几分萧瑟。
四下暂时无人,只有她们两人轻微的脚步声。
黄夫人忽然压低声音,主动开口道:“姜司主方才问及阮家那处宅院的来历
老身虽久居内宅,不理外事,但关于那宅子,倒是听说过一些说法,不知对司主查案是否有用?”
云昭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她本意只是施与殷家一个善缘,却未曾料到,竟有此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