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凝望着吕不韦那悠然的神情,出声问道:“这么说来,在初见李斯的那一刻,仲父便知道他是为了寡人而来?”
“正是。”吕不韦答道,“李斯拿出这幅图来,就是相当于拿了一个接头的暗号,当然与持令者无异,他所说的话,老夫自当遵从。”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嬴政好奇地问道。
吕不韦想了想,说道:“李斯只是让老夫将其安放到王宫,陪伴王上读书便好,其它的事情一如既往。不过,李斯也问道,对于王上这一路的成长,有没有设定一些阻碍,来帮助王上成长,老夫便说,几年前,老夫安排了没有净身的嫪毐进宫,因为老夫查出嫪毐的底细是义渠的少主,所以故意让其能够攀上高位。”
“什么?”嬴政瞪大了眼睛问道,“难道仲父早就知道嫪毐的底细?”
“哈哈哈……”吕不韦大笑道,“王上啊,你感觉老夫真的会那么没有分寸,引狼入室之后,酿成如此大祸吗?”
嬴政:“……”
“老夫为了王上的成长也是颇下了番功夫,不仅要让王上增长阅历,学识和胆魄,还要尽可能的让庙堂,王族乃至宫廷中都认可王上的才能。”吕不韦语重心长地说道,“只要能为王上铺平了道路,老夫纵然身死,也无憾啦!”
嬴政这才明白,原来嫪毐,早已被吕不韦识破,但吕不韦却假装不知,为的,就是给嬴政留一个踏脚石。
而吕不韦这样做,也摆明了早就有被牵连的准备。
难怪,嬴政这一整天都感觉哪里不对劲,无论是吕不韦沉着冷静的态度,还是平缓松弛的心态。
若不是他早有预料,又怎会如此淡定?
“仲父是在……舍弃自己,来……成全寡人?”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嬴政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酸楚。
“呵呵,可不能这样说。”吕不韦依然面带微笑,“老夫的这一生,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既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苍生,回头看一看,似乎已经比太多的人精彩万分,就连大周八百多年的基业,都是毁在老夫的手上。”
吕不韦似是自嘲,似是玩笑,又似是感叹。
“老夫吃的山珍海味无数,荣华与富贵兼顾,做的虽然是被骂的事情,但功德自在人心。”
“只是,维持社稷,应对官场又谈何容易,王上将吕府封锁起来的这几天,反而是老夫这一生,最清闲自在的几日。”
“不用处理公文,不用应对属下,不用担心有所疏漏,不用与人逢场作戏。似乎是完完全全地卸下了所有的包袱。”
“老夫老啦,本也折腾不了几年啦,王上你不知道,当那天李斯找到老夫的时候,老夫的心中有多么轻松快意。这许多年,终于有人可以帮老夫分担这层层的压力,帮助王上成长为最耀世的君王。”
嬴政的眼神变了,彻底地变了。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吕不韦好陌生,陌生到仿佛他从未见过。
面前的吕不韦又好伟大,似乎日月都难掩他的光华。
这个男人,可以说为了嬴政,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心血,却从无怨言,直至身陷囹圄。
而亲手将其送进来的,还是嬴政自己。
现在,嬴政终于明白为什么吕不韦始终没有娶妻生子了,因为他不想有更多的牵挂,更不想让自己有这斩不断的弱点。
吕不韦,几乎是舍弃了所有,只为了一个目的。
那便是指引嬴政!
想到这里,嬴政上前握住了吕不韦的双手,有些哽咽地说道:“仲父,是寡人误解了你,咱们出去,不要再呆在天牢里了。”
嬴政的意思很明了,那就是放吕不韦出去,重新参与朝政。
吕不韦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道:“还是别了,老夫暂时还舍不得这幽静安闲的地方。”
“仲父,当真不想再理朝政?”嬴政问道。
吕不韦轻吐了口气,说道:“别说是朝政,这世事,老夫都不想再理啦,还请王上暗中为老夫准备一处僻静之所,让老夫自生自灭。”
嬴政看出吕不韦是真心想要退隐,也不好再勉强,于是问道:“仲父想要什么样的僻静之所,又为何是在暗中准备?”
“呵呵,最好是山脚下的溪水旁,可种些花花草草,养些鸡鸭鹅狗便可。”吕不韦笑着说道,“至于为何是暗中嘛……”
“其一,是老夫不想再被打扰;其二,王上必须要对外称老夫已经自缢而死,这样的话,既可以立信于庙堂,又可稳定朝纲,还可让老夫静心,何乐而不为。”
嬴政面色凝重地说道:“可是仲父为寡人操劳了一生,如今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这叫寡人如何心安啊。”
吕不韦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可是老夫日思夜想的最好归宿,卸下所有的负担,独自安详地生活,在王上看来,似乎无法理解,但在老夫看来,却是梦寐以求之事,还望王上成全。”
嬴政想了想,说道:“若真是这样的话,寡人也不好强求,只不过,依照仲父的做法,却无法名垂青史了。”
“哈哈哈……”吕不韦又是仰头大笑,“虚名而已,有何贪恋?不过,对于书写史书这一点,老夫到是劝王上要极为慎重,毕竟,对于这即将到来的覆世之变,有诸多隐秘是需要掩盖起来的,就例如这太公祖令!”
吕不韦收起笑容,神态颇为恭敬地指了指嬴政手中的黝黑令牌。
嬴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令牌,若有所思地说道:“对于这一点,寡人到是考虑过,还命司马杰在文擂居编撰了一部书籍,现在改名为《史记》,收录的,是自伏羲至今世的人物传记。”
吕不韦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半眯着眼睛,低声说道:“老夫就这编著《吕氏春秋》的心得,最后想给王上一些忠告,不知可否?”
“寡人求之不得。”嬴政将手中的太公祖令递还给吕不韦,“仲父请讲。”
吕不韦用手轻抚着太公祖令,说道:“正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对于后世来讲,只会记得和尊崇那些赢得了较量的人,而所谓的历史,哼,还不都是胜利者所书写的。”
“就拿吾姜姓吕氏一族来讲,因太公祖令所隐匿,可这一百多年间,却又遭受了多少的非议,如今的田氏齐王世族,又是怎么描述那段历史的?”
“吕氏祖上,成了代代昏庸之辈,田氏祖上顺理成章,响应民意地取而代之。这才刚刚一百多年,便是如此,若是上千年过去,这种说法想不被坐实都难。”
“所以说,如何引导民众,如何评论是非,乃是帝王家必修的功课,更何况,王上乃是扭转乾坤之人。”
嬴政点了点头,说道:“这一点,寡人明白了,所谓的是非曲直,其实没有公道可言,为了顺应民意,往往会将黑的,说成是白的。”
“不错,正是如此。”吕不韦沉声道,“所以说,王上现在就应该要考虑,你所经历的一切,有哪些是不能让世人所知晓的,又有哪些是需要变换一下说辞的,还有哪些是要夸大其词的。就拿那九鼎来讲,不管最终其用于何处,哪怕是称其沉入了大海,也必然要对后世有一个说法,因为这九鼎是人尽皆知之事。”
嬴政点了点头,补充道:“可如果不是人尽皆知之事,便可以瞒天过海,甚至张冠李戴了……”
“正是。”吕不韦接着说道,“至于该瞒些什么,便由王上亲自定夺。而若是本来的事情太过离奇,王上也可以添枝加叶,直接将其转变为神话传说,使其在民间流传开来,亦同样可以混淆民众的视听。”
吕不韦的这些建议,的确为嬴政开启了一盏明灯,一直以来,他都在担心自己的这些经历该如何对他周围的人解释,如何对当世之人说明,又如何向后世之人展示。
正在思索间,又听吕不韦说道:“王上若是明白了这其间的深意,那么就不要急着做出应对,就如司马杰所编著的那部《史记》,便要着重精选其内容,语言亦要精炼,绝不赘言,并且不要在现世发布,最好是命司马杰将其珍藏,然后留下组训,再积累几世的史料,由其后世子孙进行发布。”
“这又是为何?”嬴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问道。
“呵呵,如果是在当世发布,后世的百姓,自然是认为这是秦王命人所著,当然有失公允,哪里会视其为重要的史料。”吕不韦说道,“对于任何一件事情,若想别人相信你,最好是由第三个人说出口。”
吕不韦的意思很明晰,这道理就跟王婆卖瓜一样,自己说甜没有用,要第一个买瓜的人说好,其他的买瓜人才会信服。
“并且……”吕不韦的眼瞳闪过一丝狠绝,“若是想要世人更加信服,就要体现它的唯一性,如果有必要,就将其它的史料尽数焚毁!”
“这……”嬴政眉头微凝,说道,“这是不是太过偏激了些。”
吕不韦直视着嬴政,无比认真地说道:“王上你要记住,作为帝王,必须要果决,必须要学会放弃。在大义面前,没什么小利是不可以舍弃的。”
“就如同舍弃老夫一样……”
后面的这句话,充满了无限的悲凉。
“仲……父……”嬴政喃喃低念道。
“好了。”吕不韦拍了拍嬴政的肩膀,再一次露出了笑容,“王上就当是老夫告老隐退,不必伤感。不过最后还有一件事。”
嬴政振作了一下精神,诚然说道:“是何事?寡人定为仲父办到。”
吕不韦举起了手中的太公祖令,说道:“最后一事,便是关于这太公祖令。”
“老夫虽说即将隐世,但持令者却并未出现,李斯那边,也不见动静,也或者,是他们也在等待关于老夫归宿的进一步指令。”
“不过,祖令既然并没有被收回,而老夫又不能再现于世间,但这祖令的任务,却并没有终止。”
“老夫之意,是想将这祖令交于吕文之手,由他来代替老夫承接以后的任务。”
“若是吕文不济或者离世,还有吕武,若是吕武再不济,则还有吕文的长子吕泽,幼女吕雉!”
“这吕家的香火,总算没有断在老夫的手里,也算对得起祖宗啦……”
说罢,吕不韦擦了擦眼角的晶莹泪珠,然后将太公祖令重新递到了嬴政的手上。
嬴政再次接过太公祖令的时候,感觉它的重量比刚才沉重了数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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