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苏婳扶着养母苏佩兰,在她家小区的公共花园里,散步。
说是散步,其实就是练习走路。
因为伤到脑部神经,苏佩兰行动迟缓,过去大半年了,才勉强从轮椅上下来。
话说得依旧不利索,但是意识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苏佩兰是典型的北方女人,个子高,骨架大,身高一米七,架在细细瘦瘦的苏婳身上,把她半边身子都快压弯了。
练习了一会儿,苏佩兰气喘吁吁地说:“歇,歇会儿。”
“好。”
苏婳扶着她到轮椅上坐下。
这时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朝他们走过来。
为首的正是刚出院没多久的楚砚儒。
后脑勺被剃的那块还没长全,他戴了顶黑色的鸭舌帽,遮羞。
守在一旁的保镖,急忙上前拦住,不让他们靠近。
楚砚儒隔着保镖对苏婳说:“小婳啊,你看爸爸刚出院没多久,就来看你了。爸爸是对不起你,但也真心悔过了,你就不能原谅爸爸吗?”
闻言,苏佩兰十分吃惊,扭头看向苏婳,“你爸?”
她想表达的是,你爸不是陆砚书吗?怎么又冒出个爸来?
这件事,苏婳没告诉她,怕她担忧。
眼下见瞒不住了,苏婳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轻声说:“这人只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二十四年前,我被放在医院妇产科门口,不是被丢弃,是牵扯进了一桩绑架命案。家中女佣把我调了包,救了我一命。”
苏佩兰默了默,磕磕巴巴道:“认,认啊,好事。”
苏婳摇摇头,“他不配。”
苏佩兰疑惑,“啊?”
苏婳挺直身姿,“反正他就是不配!我不会认他的!”
楚砚儒心里有点急,面上却淡定道:“小婳,当年是华棋柔暗中对我动手脚,勾引我,我没想出轨,更没想对不起你妈。”
苏婳就笑啊,“我最讨厌男人犯了错,把责任往女人身上推了。明明是你抵不住诱惑,没有责任心,当然华棋柔也有错。你们俩天生一对!”
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和华棋柔是渣男贱女了!
楚砚儒一张老脸登时挂不住了。
缓了片刻,他才出声:“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我只是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如今我已经意识到了,你就给爸爸一个弥补的机会,你妈已经再婚了,能让爸爸弥补的就只有你了。”
苏婳懒得听他废话。
她推起苏佩兰的轮椅就走。
楚砚儒跟上来,“小婳,你别这么固执,和我认亲对你也有好处。到时我会改遗嘱,把财产分给你一部分。”
苏婳猛地偏头睨着他,清清冷冷道:“谁稀罕你的臭钱?我自己有手有脚,能赚钱!如果你没做那些龌龊事,哪怕你一贫如洗,我也会和你相认。可你严重伤害了我和我妈,还有我哥。就是你富可敌国,我也不会和你相认!”
说罢她推着苏佩兰就走。
楚砚儒上前拦住她,“苏婳,你就给爸爸一次悔改的机会好不好?”
苏婳简直无语了。
没想到这男人这么死缠烂打。
她刚要让保镖把他赶走。
苏佩兰忽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指着楚砚儒的鼻子,表情很凶地吼道:“退!退!退!退!退!”
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俨然一只护犊子的老母鸡。
苏婳怔住,心里特别感动。
因为从小待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她和养母一直不怎么亲,中间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东西。
这一刻,那层薄薄的壁垒,一下子土崩瓦解了。
苏婳伸手抱住她,柔声哄道:“妈妈别生气了,不要和他这种人计较。”
苏佩兰依旧气势汹汹地瞪着楚砚儒,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仿佛在警告他,再不退,她就吃了他!
保镖急忙横在楚砚儒面前,客气地说:“楚董,您请回,不要让我们为难。”
他的助理也劝道:“楚董,认亲的事,急不来,我们改天再来。”
楚砚儒这才讪讪地离开。
他离开没多久,顾北弦忙完公事,回来了。
苏婳把这事简单跟他一说。
顾北弦挺意外,对苏佩兰的印象,大为改观。
他主动推起她的轮椅,一口一个岳母,叫得可亲热了。
谁对苏婳好,他就对谁好。
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之一。
隔日。
苏婳去楚岱松的店里,跟着他学习青铜器修复。
基本功打得差不多了,她开始跟他学做旧和焊接。
这是纯爷们干的活。
苏婳一纤纤细细眉目如画的女人,干起来挺违和的,可是她却甘之如饴。
这是非物质传承文化,总得一代代地传下去。
她有这个天资和基础,要担起责任和义务。
忙到中午,苏婳扶着楚岱松下楼,出去吃饭。
刚进大厅,就看到楚砚儒拎着一个外包装古色古香的木质食盒来了。
一进门,他就笑,扬着手中的食盒,殷勤地说:“小婳啊,听说你最喜欢吃这家的佛跳墙,爸爸就给你送来了。”
苏婳眼皮都没抬,对楚岱松说:“师父,我们还是去吃那家的捞饭。”
楚岱松拍拍她的手,“好。”
楚砚儒被晾在那里,不甘心,“小婳,这是爸爸亲自去买的,你就给爸爸一点面子。”
苏婳没出声。
楚岱松斜他一眼,闷闷道:“人要脸,树要皮,没看到我孙女儿不爱搭理你吗?以后少来她面前,惹她心烦!”
楚砚儒脸一沉,“爸,您老人家吃错药了吗?我可是您亲儿子。”
楚岱松声如洪钟,“小婳是我亲孙女儿!”
楚砚儒颇为无语,“要是没我,哪来的她?”
楚岱松呵呵冷笑,“你还好意思提这茬?当初你和华棋柔眉来眼去,我就警告过你,安分点,安分点,你听不进去!要不是你和她搞到一起,小婳就不会丢,琴婉也不会疯,墨沉也不会长成那副阴沉的性子。现在看小婳长大了,你来认亲了?你哪来的脸?”
楚砚儒被他训得颜面无光。
他讪讪道:“您老就少说两句,平时一个月不见你蹦一个字,今天话这么多。”
楚岱松冷哼一声,“你敢做,凭什么我不能说?就因为你管不住裤腰带,我孙女儿差点被那个姓狄的老妖婆害死!”
楚砚儒也觉得委屈,“谁知道狄娥是那样的人啊。”
“你还委屈上了?都怪你!都怪你!”楚岱松越说越生气。
他举起手中的拐杖,就朝楚砚儒身上打,“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孝子!让你图一时舒坦,害了琴婉、小婳和墨沉娘仨。小婳颠沛流离,和我们骨肉分离。墨沉要不是我们这些人看得严,护得紧,早就被那个狄娥和华棋柔害死了!”
拐杖落到身上,楚砚儒疼得皱眉。
他急忙往后退,躲开迎头砸过来的拐杖。
楚岱松气得呼吸粗重。
楚砚儒怕气坏了他,不敢再多逗留,急忙转身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楚岱松瞪着他离开的背影,气得气喘吁吁。
苏婳连忙帮他轻轻拍后背顺气,哄道:“师父别生气了,为了他气坏身体不值当的。”
楚岱松轻翻眼皮,瞅她,“还叫我师父?”
苏婳扑哧笑出声,甜甜地喊道:“爷爷!”
这一声“爷爷”听在楚岱松耳朵里,宛若天籁,甜得浸心。
“哎!”他重重应一声,喜笑颜开。
天伦之乐,实乃人间极乐也。
楚砚儒喘着粗气离开楚岱松的店。
虽然保养良好,毕竟已到花甲之年,不久前后脑勺又开了瓢。
这一折腾,就有点吃不消,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气管很难受。
他倚在车门上,捂着嘴剧烈咳嗽。
咳嗽完,他抬脚上车,刚一收手,却看到手心赤红一块。
鲜红凛冽。
那是血!
轰隆!
楚砚儒大脑一片空白,半截身子都凉了!
整个人像一下子跌进冰窖里,冷得开始哆嗦。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旁边候着的司机也吓了一大跳,“楚董,你怎么吐血了?”
楚砚儒没反应,整个人都是蒙的。
“楚董,楚董,您吐血了,我送您去医院?”
司机喊了好半天,楚砚儒才反应过来,“啊,对,对,去医院,快送我去医院!”
他的声音在发抖。
越是像他这样的人越惜命。
司机连忙扶着他,坐进车里。
怕他出事,司机贴心地给他系上了安全带,还拿了个抱枕放在他怀里,“楚董,你抱着这个,我老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抱这个。”
如果放在平时,楚砚儒肯定训他一顿。
可现在,他听话地把抱枕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抱枕,心情低落到谷底。
万念俱灰!
司机上车发动车子。
一路疾驰。
来到医院,挂上号,找到相熟的医生,楚砚儒把过往病史,详细地说了一遍。
医生听完,认真询问,问完,给他开单子做检查。
从里到外,抽血化验,做了详细检查。
下午出结果。
肝衰竭!
楚砚儒彻底地慌了。
别看他现在儒里儒气的,年轻的时候狠着呢,不只对竞争对手狠,对自己也狠。
为了项目和客户拼酒应酬,喝酒如水,别说红酒啤酒了,连白酒都是一斤两斤的干,熬夜也是家常便饭。
硬是狠出了肝硬化。
后来事业做到一定成就,他就收敛了,开始注重养生,酒也喝得少了。
除非躲不过去,才会喝点。
没想到左养右养,最终还是走到了肝衰竭这一步。
虽然肝硬化到肝衰竭发展缓慢,要十年到二十年时间,可是一旦到了这个程度,就不可逆转了。
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做肝移植手术。
只能移植,除了移植,别无他法!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楚砚儒一瞬间觉得生不如死!
好在他有三个儿女,可以给他提供移植的肝,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楚砚儒向医生详细询问了移植方案和条件,开始在心里盘算。
墨沉得过白血病,血有问题,肯定不能接受他的。
锁锁么,他那么疼她,她肯定会捐?
虽然舍不得她受苦,可是他的命也重要啊。
他不想死!
考虑了半天后,楚砚儒拿起手机,打给楚锁锁:“锁锁啊,爸爸查出肝衰竭,你能捐给爸爸一半肝吗?我问过医生了,人体切除一半的肝后,不到半年就能重新长出来。”
手机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几分钟后,才传来楚锁锁的声音,“啊?爸您说什么?我这边信号不好,听不清!”
“我是说我查出……”
“啊?我还是听不清,那什么我手机没电了,挂了啊爸!”
再打,楚锁锁就关机了。
这一关,就是整整三天。
楚砚儒等了三天,急了,派了十几个人去找,都找不到。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到了苏婳。
她会捐吗?
她那么重情重义,连外公都肯救,肯定也会救他这个亲生父亲?
虽然这样想,可是楚砚儒心里还是没谱。
犹豫再三,他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抖抖索索地拨出苏婳的号码。
接听后,他哆嗦着嘴唇说:“小婳啊,爸查出肝衰竭……”
手机里传来顾北弦冷漠的声音,“有多远滚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