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赟只觉冷汗浸湿了自己的身体。
开平帝却不打算放过他,语调渐转严厉:「你喜欢金银美人,沉醉于旁人的吹捧,甚至连王平章都上赶着给你出谋划策,飘飘然不知所以!然而话说回来,你既然是朕的儿子,又有希望成为储君,将来或许能享有万里疆域,这些细枝末节又算什么?」
刘赟不敢作声。
开平帝双手负于身后,寒声道:「可是你总得明白一个道理,不能只知所取而不愿付出,不能只贪图享受却不愿肩负责任。至少,你的心里要装着社稷的安危,否则朕怎么放心将天下交予你手中?朕当日在朝会上所言,你以为那仅仅是打击你的托辞?」
裴越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又开始问候皇帝的老子。
开平帝知道他的小动作,却也懒得理会这个惫懒的家伙,继续对刘赟说道:「裴越是朕提拔起来的臣子,所以他知恩图报,尽纾家财赈济灾民。你是朕的皇子,朕给了你一世荣华富贵,给了你高人一等的地位,给了你入朝观政的机会,你何时想过予朕几分回报?!」
刘赟涕泪横流,伏首哽咽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当人子,愧对父皇的期许和希冀,愧对母后的谆谆教导,儿臣罪该万死!」
开平帝轻吐一口浊气,幽幽道:「晚了。」
刘赟这次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甘之心,唯有伏地痛哭不已。
开平帝沉默片刻,淡淡地道:「这段日子聚在你身边的那些人,各有各的盘算和心计,只有极少数人是真心为你着想,余者尽皆动机不纯。」
刘赟抽泣道:「儿臣明白该怎么做,从今往后不会再与那些人联系。」
开平帝眼里终于有了一抹欣慰的神色,放缓语气道:「将工部的银子还上。朕会让裴越送你两个懂事能干的掌柜,往后竹楼也能多些进项。你既然喜欢美人,朕会让礼部再为你选两位侧妃,你自己若有想法也可以去找你母后。」
刘赟知道这是什么用意,只点头道:「儿臣谨遵父皇的吩咐。」
「就这样罢,起来,把眼泪擦干净。」开平帝缓步朝外走去,在刘赟起身行礼时,忽又说道:「刘赟。」
「儿臣在。」
「不要学你四弟。」
四弟……一个多么陌生的称呼。
刘赟觉得心里五味杂陈,望着门口那个中年男人清瘦的背影,似乎与儿时记忆中那个昂然天地之间的身影难以重合,他不禁生出几分极其真切的感伤与自责,于是再度跪下以大礼相送,无比坚决地说道:「儿臣不会。」
「好。」
这一次开平帝没有训斥或者敲打,眼里流露出几分悲痛之色。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
小半个时辰过后,皇城御书房中。
「你若再摆出那副贼眉鼠眼的表情,朕便让你去兴梁府守皇陵。」
回到皇宫之后,开平帝似乎又变成那位冷血绝情的帝王,方才在齐王府中的涟漪犹如虚幻。此刻御书房内非常安静,所有的宫人内监都已退下,唯有君臣二人。开平帝端坐御案之后,一如往常那般翻阅着各衙门呈递的奏章,裴越则坐在堂下一张圆凳上。
百无聊赖,了无生趣。
然后就迎来皇帝的冷声训斥。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教训,裴越却蓦然心中一紧,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开平帝,然后赔笑道:「陛下,您要是真下这样的旨意,臣求之不得。」
开平帝冷笑道:「你倒是一心想着清闲,只是世事未必如你所愿。」
裴越疑惑地道:「陛下,臣何时想过清闲?眼瞅着距离延平会猎开启的日子不到两个月,
臣最近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练兵上,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再者说了,圣天子在上,国朝海晏河清,又有什么烦心事呢?无论西吴或者南朝,如今都没有袭扰我朝边境的能力,加上今岁天时也不错,可谓风调雨顺,欣欣向荣啊。」
开平帝轻哼一声,将看完的奏章放到一边。
裴越略显好奇地问道:「陛下,南边的谈判进展如何?这都过去了将近四个月,该不会还在扯皮吧?」
开平帝抬手轻揉眉心道:「韩公端行事颇有章法,郭兴亦是沙场老将,两人配合相得益彰,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
裴越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开平帝摇摇头道:「还没到恭贺的时候。朕方才所言,你究竟有没有上心?」
裴越震惊地道:「陛下,您真打算让臣去守皇陵?」
「放屁!」开平帝忍不住爆粗,然后正色道:「十七天前,朕收到宣化大营主帅哥舒意的奏报,言明荒原蛮人越境袭扰。只是朕没有想到,那居然会是朕收到的唯一一份奏报。」
裴越敛去笑意,微微皱眉道:「竟然只有一份?看来北疆战事不太顺利。」
开平帝赞许地望着他,对这个年轻臣子的判断力非常欣赏,继而说道:「哥舒意虽无大才,但是勉强算得上守成之将,朕没想到他连区区数千蛮人都奈何不了。若是解决了边境的问题,他肯定会呈上捷报,如今……」
裴越沉吟道:「陛下,蛮族人数虽少,但他们能在那种极其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个体的实力定然不差,而且北疆边境线太过漫长。哥舒大帅麾下兵卒五万,看似兵力非常充足,若是沿着边境线洒下去,其实会出现不少漏洞。」
他能听出开平帝对蛮族的轻视,但是并不想此刻与之争论,毕竟他的部分阅历和经验是从前世带来,压根解释不清楚。
宣化大营除了边境兵站里那些士卒还能保持一定的战力,境内的兵力几乎和摆设没有区别,面对数千名如野兽一般的蛮人,小股部队肯定占不到便宜。
开平帝悠悠道:「朕知道宣化大营的现状,这个问题暂时还无法解决,朝廷的重心依旧在西、南两处。再过几日,等台阁的密探送回情报之后,若是哥舒意无力解决边患,朕准备调一支骑兵去北境消灭那些蛮人。」
裴越登时明白皇帝将自己留下来的用意,他冷静地说道:「北营本就有援护北境三州之责,藏锋卫责无旁贷。请陛下放心,臣并非小觑哥舒大帅而抬高北营武将,韦睿其人素有大将之风,定能保境安民歼灭蛮人。」
然而开平帝却微微摇头道:「韦睿不行。」
裴越吃惊地望着对方,轻声道:「陛下,您打算让臣在这个时候离京?」
开平帝意味深长地问道:「什么时候?」
裴越语塞。
他能怎么说?
喂,皇帝陛下,京都如今就是内里已经滚沸表面勉强维持平静的一锅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喷薄而出,变成吞没所有人的滔天巨浪。
裴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苦笑道:「陛下,臣这些年四处奔波,就没怎么陪过家人。蛮人的确悍勇,可是以韦睿的才能加上藏锋卫的实力,臣敢保证他们绝对不会失手。」
开平帝淡淡道:「这个理由已经用过了,朕也曾额外给你放了不少假。」
「陛下!」
裴越稍稍拔高声量。
开平帝望着这个年轻臣子的双眼,从中看出几分紧张和关切,心中略感熨帖。
他没有打趣裴越难得一见的表现,只是平静地说道:「朕不是在同你商议,明白了吗?」
裴越沉默良久,垂首道:「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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