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季秋和陆允穿着隔离服进了icu的高级病房里。
病床上的老人被一群管子包围着,口鼻扣着氧气罩。呼吸淡淡一层铺在罩内,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
偌大的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耳边是让人心悸难耐的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
陪床护士交代他们不要乱碰后,就走了出去给他们单独说话的时间。
这个点其实是不能探病的,单季秋之前的那通电话是打给单兆斌的,让他拜托了院长给的他们探病时间。
陆允看到病床上的沈素约,立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指骨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着白,青筋凸显。
他知道这是车祸造成的结果,他却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在她们的身边。
“肇事司机已经抓了,等候庭审。”单季秋沉静地看着沈素约,对陆允说,“外婆现在情况也暂时稳定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不过没关系,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会放弃的。”
陆允往前走了几步,看向沈素约,明知道她听不见,还是对他说了起来:“外婆,我回来了,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呗。我这次拿了满分金牌,您不表扬表扬我?这次的题目可不简单,我其实也没十足的把握,特别是有一道题……”
单季秋站在陆允身后,看着絮絮叨叨的他和病床上一言不发的外婆有些恍惚。
怎么就这么调换了过来,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啊!
那道故作轻松的低沉嗓音一字一句钻进她的耳中,本想让这一切成为一场梦,可偏偏它却是这么的真真切切。
不过须臾,单季秋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蓦地就红了。
她背过身去,仰起头,睁大了眼睛,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探病的时间始终有限,单季秋跟陆允离开了icu,脱掉隔离服,往外走去。
icu这边是人迹寥寥,只有值班的医护还在矜矜业业的工作着,基本上看不到来往的家属和病人。
除了与灯火相伴,便是与悲伤共情。
两人走出了icu大门,踏出冰冷的白光,融入冷清的月光之下。
临近十二点的夜晚,风终于不再狂热,带来了丝丝微凉。
洗去了白日里的潮热气息,却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就这样,沉默了一路,陆允率先开了口:“我这儿还有些钱,回头我拿给你,应该能撑一些日子。至于其他的,我……”
“我认回我爸了。”单季秋突如其来的一句打断了陆允的话,也让他蓦地止住了脚步。
“什么?”陆允转身瞧着单季秋问。
两人此刻停在了一面人工湖边,湖水清湛,假山秀丽。
湖的四周灯管泛着淡淡的光晕,波光粼粼下有能隐约看见锦鲤。
光线折过来,正巧投射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却也为他们点亮了彼此眼底各异的复杂思绪。
单季秋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看向陆允:“这不挺好的事。我爸这些年其实一直在找我。现在他找到我了,想认回我,也是理所应当的。就像如果你妈妈也回来找你……”
她没说完,像是在掩盖什么情绪,须臾几秒才继续开口:“毕竟都是骨肉至亲,还能恨一辈子?”
“我不会。”陆允斩钉截铁,垂眸瞧着单季秋,一字一句地问,“你也问问你的心,这些真是你的心里话?”
单季秋抿了抿唇敛眸,喉间有些更咽。待这股子难过被强压下去以后,她才扯着笑意抬头对上陆允的深眸。
“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拆穿我,挺没劲的。”
单季秋嗓子还泛着痛,说话也不敢太用力,面上的表情尽量显得不让人担心的云淡风轻:“单兆斌,他是唯一有能力让外婆接受最好最优治疗的人。他有钱人脉广,就像刚才,如果不是因为他,你认为我们能进的去icu。”
她转身面向人工湖,扯着自嘲的笑:“原来,有钱真的能使鬼推磨。”
“对了。”单季秋偏头望向陆允,换了话题,“还没恭喜你,又拿金牌了。”
陆允看着单季秋现在的样子,心里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底气。
骄傲自信如他,可眼下的他完全没办法跟她实力雄厚的父亲相提并论。
成绩好又如何?能保送清华又如何?靠自己赚钱又如何?
到头来他所有的能力和实力根本不足她那个名声赫赫的父亲的万分之一。
想把她留在身边,却又舍不得再看她吃苦伤心。
可恨的是,就算他曾经换了她的签,命运依然还是不会放过她。
在这一刻,陆允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无能为力的痛到底有多痛彻心扉。
“本来你也可以。”陆允说。
“我那不是放弃了么。”单季秋说。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陆允问。
“去厘大退学,回单家。至于之后的事……走一步算一步。我现在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我爸能让外婆好好的,他想怎么安排都行。”
单季秋认命的一笑,转而问陆允:“你呢?什么时候回北京。”
“过两天。”
单季秋转回头看向湖面,点了点头:“挺好的。”
从此以后天南地北,他们各自生活,拥有不再同路的未来。
这样,也,挺好的。
如此优秀的他,一定会在他那闪闪发光的世界里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然后,他也一定会在星辰大海里遇上那个让他满心欢喜的,不给他添麻烦的,能帮得上他的,与他匹敌的那种温柔美好的女孩子。过上未来不再有单季秋捣乱的璀璨人生。
这样,其实,挺好的。
他,是值得奔赴最好的。
而不是,像她这样,总是给身边的人带去厄运和伤害的,不吉利也不幸运的人。
她已经亲手一片片拔掉了自己的羽毛,她不能再去伤害他的羽翼。
幸好,他从来就不曾喜欢过她。而她也不会成为他人生中的那段遗憾和羁绊。
时间是遗忘的一剂良药,再刻骨铭心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洪流的打磨淡化,又何况是他们。
单季秋想,他会很快就会忘了她,而她也会努力去忘了他。
喜欢从来就不是拥有,而是希望被喜欢的那个能够幸福。
不再打扰,不添麻烦,不成为阻碍,便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和退路。
这样,真的,挺好的。
此刻,周边的花草树木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左右大幅度摇曳。沉默已久的天际被猝不及防的闪电劈下一道口子,转瞬即逝的亮光又消失在这片墨色里。
而人工湖畔的少年和少女却谁也没被劈开真心袒露人前。
纵使心有千千绪,在彼此面前也只能将其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咫尺的距离却被无形的现实隔成了难以逾越的深渊。
而他们却站在万丈深渊的两端,谁也不敢再往前跨一步。
从不惧怕自己万劫不复,却唯恐对方会粉身碎骨。
“陆允。”
单季秋光是喊这两个字都像是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她不敢看他,更告诫自己不能哭。她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背后,手指甲陷在手背上,却在强颜欢笑。
“这一晃,我们也认识十多年了,老实说挺开心的。但是我们终究是长大了,总归是要过各自的生活,而我也应该独自去面对我的生活。”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我不喜欢不告而别,我叫你来就是想好好跟你道个别。”
“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以后你要好好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少熬点儿夜。”
“还有啊,交个靠谱的女朋友,但别像邓文文那种,不适合你。”
“以后你结婚记得请我啊,这种人生大事我就算来不了也肯定会给你包个大红包的……”
陆允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单季秋憔悴的侧脸,这些话让他感到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
他薄唇翕动,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单季秋喉间有些更咽,她快说不下去了。
人的一生是漫长的旅程,一段旅程一段人,遇见和分别是永恒不变的定律。
而到最后,人始终还是会回到一个人。
明白成长的那一刹那起,人就得独自扛起它带给自己无法言说的厚重感,走向未知的未来。
而过去的人和事自然而然也会在告别以后,随之渐行渐远。
这是谁也不可逆的现实。
曾经也幻想过跟他分别的种种场面,可是原来真到了这一刻,才恍悟这一切竟然是这么的残酷。
单季秋转身,伸出手朝向陆允:“我这边也走不开,就不去送你了。就在这儿说再见,你多保重。”
陆允看着眼前的这只纤细的手,影影绰绰下还能看到手背上青色下面的针孔。
就仿若是直接扎进了他的心脏似的,渗出细细密密的疼。
他伸手,回握住姑娘柔软的小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温热和指尖的微凉,想记住这个温度和感觉。
单季秋被少年的大手握住,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
就在她准备放手的时候,忽的一霎,她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往前拉扯过去。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进了面前这个怀抱之中。
单季秋先是一怔,感受到身前的宽阔和坚固。
下一秒,她眼尾就氤氲上了一层湿红,渐渐地往眼底渗透而去。
后背是少年强健的臂膀不松不紧地将她拢在怀中。
单季秋泛酸的鼻尖磕在他的颈窝处,鼻息处是熟悉的,只属于他的淡淡薄荷味。
隔着薄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和胳膊上的温度。
而她的双手,却自始至终垂在身侧。
不敢触碰,怕一碰就舍不得放手了。
响雷在头顶经过,像是在计时提醒他们是时候分开了。
“好。我说过,你做的任何决定,我都尊重。”
耳边是少年在这片倏然静谧的夜色中沉沉地轻声低语:“你也多保重,结婚……我一定请你。”
“再见,单季秋。”
话毕,陆允松开单季秋,不再看她一眼。
他转身,迈着长腿头也不回,一路向前。
……
凌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伴随着惊雷闪电和狂风四起。
它们似乎都在观看着这场异常平静的道别。
可能正是因为过于平静了,才拼命想要弄出点儿动静来渲染一下此刻的气氛。
单季秋立在原地,望着那道颀长的背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想要努力记住他最后留给她的样子。
直到,少年彻底消失在她的全部视线之中,一滴雨水才不打招呼地滴在她的脸颊上。
他说,他结婚一定请她。
单季秋仰起头,双眼不受控制地颤抖和发烫。
又一滴雨水打在她眼角刚好滚落出的泪珠上,彼此混在一起滑落了下去,不知是雨还是泪。
雨串毫不留情地洒向大地,而一直保持着笔直站立一动不动的少女,终是低了头,弯了腰,曲了膝盖。
失掉全身力气蹲了下去,将整张脸埋在臂弯之中,啜泣之声也淹没在这片盛大的雨海里。
水星始终要回到它孤独的轨迹,而太阳永远耀眼灿烂,洛希极限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
阿允哥哥,很遗憾无法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有你在的这段记忆是有多么的美好。
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为幸运的事。
喜欢上你也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
今日的告别,就当做是我为与你共处的整个儿时与青春年少里的心动,画上的句号。
至此,我的青春也应该结束了。
再见,我的年少。
再见,我的少年。
山水一程,祝你未来万事顺遂,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