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幕遮不是什么胸怀天下的大善人,也没有什么普渡众生的大慈悲,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大明朝数万万百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他为人有点市侩,有点小聪明,有些贪生怕死,也有些磨灭不掉的良心。从小他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存在公平的,不过却不是绝对公平,而是相对的公平。
高高在上的人,未必从来就一帆风顺;而陷入泥潭的人,未必就不能一飞冲天。知道自己处在什么位置,并不是为了认清什么现实,而是弄清楚自己该付出多少倍的努力。所以李幕遮从来不歧视任何一个职业、也不贬低任何一个人,除非这个人自己已经放弃了自己。
李幕遮走到那些灾民面前,轻声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那两个酒楼的伙计为什么要打你们?”
那些灾民警惕而又小心地看着李幕遮,好一会儿都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宁小鱼义愤填膺地说道:“是不是这家酒楼不给你们饭吃还打你们?”
灾民中的一个青年男子说道:“我们不是要饭的。”
宁小鱼思愣了愣:“啊,不好意思。”
那个青年男子接着说道:“我们是村里遭了灾逃难出来的,但不是我们乞丐。”
李幕遮拍了拍宁小鱼的头,让她退到一边。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那青年男子眼神戒备:“你们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汤够:“你戒心还挺重,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
汤不够:“你说给我们听听,说不定还能替你们讨个公道什么的。”
顾青瓷:“说说吧,我们当家的肯定会帮你们的。”
那青年男子:“不需要。”
宁小鱼:“喂,就算你不需要,其他人也不需要吗?”
那青年男子看了看同伴们期盼的目光,不禁有些愕然了,接着心里又生出一股羞耻感来。
李幕遮:“我们是打算去这家酒楼吃饭的客人,刚好看到酒楼伙计在打你们,好奇过来问问。”
那青年男子火气未消:“那就吃你们的饭去,我们不是一路人,没什么好说的。”
李幕遮:“大家都是大明朝的百姓,怎么不是一路人?”
那青年男子指了指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指了指李幕遮他们几人身上的干净整洁的衣服,自嘲道:“这叫做一路人?”
李幕遮:“不过几件普通的旧衣服而已,给你们一点时间肯定也能穿上。我不觉得这能证明什么,穿着什么内里都是个人而已。”
那青年男子:“说得轻巧,一场洪水把我们村子都冲垮了,什么都没有了。流落他乡就罢了,我们不讨饭凭自己的力气换点饭吃,可是这样都要受人白眼还被赖帐,我们还能怎么样?!”
李幕遮:“这酒楼赖了你们的帐?”
“我们是隔壁县逃难过来的,起初这家酒楼说要雇我们搬运粮食酒菜,每天会给两顿粥外加二十文钱,听说是这里县太爷定的行情。”
“可是这酒楼根本就是坑人,我们饿着肚子给他干了三四天,除了第一天放了两顿稀粥,之后都是各种理由推辞,今天有人快饿死了才过来催要。”
“我们也不要什么工钱,只要把他欠的粥兑成糙米给我们就行。”
那青年男子显然早就憋了满肚子的怨气,现在被李幕遮他们勾了出来,直接一吐为快。
宁小鱼听完后最是恼火:“这种破酒楼简直该拆,祖咒他们老板生儿子没屁眼。”
顾青瓷:“连灾民也压榨,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简直是乌龟王八蛋。”
汤够:“当家的,我们直接把这酒楼的掌柜揍一顿吧。”
李幕遮白他一眼:“就知道揍人,要知道这种情况揍一顿是不管用的,必须……”
汤不够接口道:“必须揍两顿,或者见一次揍一顿。”
沐堂堂:“打架只能出口气,却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
李幕遮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你们没有去县衙告他们吗?”
那青年男子讶然地看了李幕遮一眼:“这种小事衙门怎么会受理。”
李幕遮:“马知县非常重视灾民啊,你找他的话,他一定会帮你们的。”
那青年男子呵呵一声,给了李幕遮一个白眼。
这是什么意思?
李幕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既然马知县定下了行情,这家酒楼不遵行,当然可以去告他。”
那青年男子叹气道:“这位公子,你可能是有些身份的人,可以跟县老爷谈笑风声,但我们只是逃难的灾民,就算去了县衙,我们连捕头的面都见不着。”
李幕遮明白过来了,这段时间他接触了不少官员,导致认知出现了偏差。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知县老爷确实是非常神秘的存在,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知县长什么样子。而这家酒楼的老板肯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县里的官员胥吏都十分相熟,随便使个招数就能把这些外来的灾民耍得团团转。
顾青瓷建议道:“当家的,这事挺严重的,得理不好的话会对马知县的官声有影响,你不如直接把这事转述给他。”
汤够:“必须告诉。”
汤不够:“对,让那个马知县来整治这家酒楼。”
宁小鱼:“整治什么,让它直接倒闭。”
李幕遮哭笑不得:“你们太想当然了吧,真以为马知县是我小弟啊,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宁小鱼鄙视:“当家的,你不会是怂了吧。”
李幕遮:“……”
宁小鱼冲沐堂堂道:“这家酒楼太可恨了,糖糖,你劝劝当家的,让他帮帮这些灾民。”
沐堂堂笑了一下:“你们放心,他的性子你们还没弄清楚吗?他要是不想管的话,又怎么会主动过问。”
顾青瓷:“也对,当家的确实是狗拿耗子的毛病。”
李幕遮看着顾青瓷的光头,真的很想用力敲一敲。
那青年男子也听到了李幕遮他们的对话,猜测他们可能真的跟知县老爷有什么关系,不过他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更加担心起来。
“如果你们想把事情告诉马知县的话,那我劝你们最好别这么做。”
这话倒让李幕遮感到意外了:“你们难道不想要回自己的工钱?”
那青年男子:“想。但如果是马知县帮我们要回来的,那我们这些人在清水县就呆不下去了。”
汤够没捋明白:“不对啊,如果马知县出手帮了你们,县里应该没有谁敢再欺负你们了吧?”
顾青瓷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
李幕遮想了一下就清楚这人是什么意思了。
宁小鱼看着沐堂堂:“他在说什么?”
沐堂堂:“如果马知县帮他们出手要回了工钱,那他们就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招工的人为了避免麻烦,根本不会再雇他们了。现在江南数省,清水县的状况还好一些,要是在这里都呆不下去了,那他们还能去哪儿?”
当然,还有一条路沐堂堂没说,因为那条路太过于残酷,她提都不敢提。
每逢天灾,京城外面都会倒满大片流离失所的灾民,这些人是来求生的,最终却成为某些言官奏折上谴责皇帝无德的精彩字句。
等皇帝一下罪己诏,这些人瞬间痛哭流涕地称颂吾皇圣明,至于城外的尸骨,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堆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