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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治眼疾(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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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结束后,蔺稷去给杨氏请安,未几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众医官,说是给隋棠复诊。

她除了对光亮有一点感知,头上的包略有消肿外,其他并无变化,还同数日前一般。诊断病症便依旧如此,乃大婚当日撞于辇轿,淤血堵脑导致失明。

“按说既存淤血,现成的法子便是用药活血化瘀。但殿下这一撞,正好撞在眉上一寸的阳白穴上,血涌其间压在了上头。阳白穴,原是眼睛周围的九大穴之一,平素按揉阳白穴,可清头明目,祛风泄热。却也是九大穴位中最为敏感脆弱的一处,若是一旦用错药,或者是针灸不得法,则会导致永久失明。是故臣等开了四个药方,控制药量给殿下试用,以观后效。这四味方子每一味配置了三日的量,凡用过一味歇三日,再用下一味,总计二十四日。若是待四味方子试后都无用,且再行针灸疗法。至于针灸之法,吾等尚在商议中,还未理出具体方案。现下药方在这处,还请司空大人过目。”

“本官不懂医药,倒是殿下通医术,你且读与殿下听听。”尚在寝屋中,隋棠坐在临窗榻上,蔺稷在她对面坐着,容医官上前给她轮番切脉。

回话的医官是会诊中的主治大夫林群,应喏读过。

四味方子分别是明目龙骨汤,赤芍五红汤,当归丹参丸,白术柴胡丸,期间又讲了各方所含药材及用量。

事关自己的病情,隋棠听得很认真。她其实不过略懂医术,乃半路出家,所学更是一知半解。但这四味药所用之药材确实都是治疗眼疾的,且其中何种药为主、哪些药材为辅,闻来让她醍醐灌顶,兼之针对她个人病情而增减相关药材用量以及调试的时长等,一时间隋棠心中纳罕又钦佩。

但却还是忍不住腹诽,这林群七日里同自己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日多,亏她还问了不止一次。可见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她这样想,面上神色便丰富起来。初时的仰慕之情须臾间被愠怒取代,很快又化作一片了然,甚至还隐隐带了一丝同情。

原是她后来回想,林群一干人等也属不易,说到底还是有医者父母心的。敷衍她,却没有敷衍她的病情,否则绝不可能在这被召唤的短短间隙,就想出四种方案。

于是,闻话至最后,她面上无澜却眉中生悯,白绫下眼睛弯弯,似天边新月。

静美又苍凉。

蔺稷不知何时开始目光又流连在她身上,许久未动,辨不出喜怒。

殿中一时静下。

博望炉中熏香袅袅弥漫,门边滴漏水声叮咚。

数位医官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推了推林群,林群两厢权衡下,还是对着隋棠开了口,“不知殿下闻臣之方子,有何见教?臣等洗耳恭听。”

“极好的方子,林医官费心了。”隋棠意识到殿中莫名的安静,遂展颜解围,“往后日子,还得有劳各位。”

“既如此,都退下吧,好生照料殿下。”蔺稷开口谴退诸人。

隋棠念想今日林群话多,欲留他下来问问那几味方子,哪怕留个学徒药童也成。

实乃她前头失明又纳毒,人困混沌中,这会丹朱被除,对于治疗眼疾心中也知晓了大概,心神放松下来原本最应该做的当是即刻回宫中一趟,给母后报平安,与阿弟相商应对事宜。但她还摸不准蔺稷心思,只怕贸然开口会适得其反,别到时连中秋都回不去了。毕竟那颗丹朱,被发现得委实蹊跷。

这样思忖之下,她方才打起医官药童的主意,想寻人与她说说医书医理,打发时辰。

看医书寻草药是她为数不多的喜好,乃独居漳河畔的那些年里养成的。

漳河水退之后,草庐中值钱的东西所剩无几,她意外寻到两本残破的医书。可惜教她读书的先生在来冀州的路上就遭遇时疫去世了,她便一直没有正经开蒙读过书,不识字不通文。而仅剩的一位女医奉也丧生在那场洪水中,两本医书想来便是她的。

所幸出门往东半里有一位教书的老先生,半身不遂地瘫躺在破屋中。隋棠便拿着书来请教他。

两个人,一个是被世人唾弃的帝国公主,谁都知道公主命格原是大贵之相,因妨碍双亲手足才被逐来冀州。这一来,便惹漳河发洪水,可见是贵福未至,灾祸先行。不知是谁在何时传出了这样的言乱,漳河畔的百姓怨恨之余,想起前些年公主被冀州牧卫泰捧在高台的情景便又心生畏惧,于是索性对她敬而远之,不欲理会。而那老先生,身患顽疾邋遢无比,无妻无子,在这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年月,自也无人愿意管他。

一个妙龄的少女,一个六旬的老人,就这样作了伴。

“孤管你吃喝,还给生火取暖,你且教孤认字。”

“孤认了字,学了医,便给你治病。”

于是,将近一年的时光,老先生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饱饭。隋棠饥肠辘辘但学会了不少字,将一本医书完整地看完了。

第二本医书看到一半,隋棠开始上山采药,熬药给老先生喝。老先生喝了几回,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同鉴》(1)扔给她。

七零八落的一本书,隋棠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想着待老人口齿清晰些,再让他教自己读书。

老头哼哼冷笑。隋棠知晓他的意思,是说等不到了。

“能等到,这本书上还有好多药方匹配您的病,我都寻到不少草药了,就差两味。而且第二本书是讲针灸的,待我学会了,我也可以试试。”

隋棠很幸运,没到半个月就凑齐了剩余草药。

老头很不幸,这个半吊子小医女只懂配药不懂药量,他在服用了她的第三贴汤药后,死在了一个银河倒挂的夏夜里。

漳河畔的天和漳河水连成一片,天上的月亮落进江水里,河畔的少女手持蒲扇给老人细心赶蚊虫纳凉。四野的萤火虫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是飞来人间的天上星。

小姑娘测着老人鼻息,在他身边坐到天明,手中的蒲扇摇啊摇不敢停歇。

又只剩了她一个人。

所幸她认了些字,识得不少草药,便蒙面换妆,寻一些奄奄一息的人,给他们送一些可能有用、可能无用但也能当水喝的汤药,死马当作活马医。活了算她医术高明,死了也赖不到她头上。

她和他们说,她是天女,不收诊费,但受香火。

一个香梨,半袋红枣,三两小麦……皆为香火。

她吃的少,攒下来的“香火”被偷偷送去城里售卖,得了银钱便去买笔墨,再去城西的书摊看医书,一目十行,回来默于树叶上。然后学会更多的医理,认识更多的草药,可以给更多的人治病,获得更多的香火,如此往复,如此存活……

是故,这厢置于金阙玉楼中,又是杏林国手环绕,光阴漫漫,她自然生出这念头。却只是张了张口,闭上没再说话。

实乃方才殿中骤然的息声让她警惕,她眼睛看不到,耳力却好了许多。先是周遭医官呼吸声急促起来,随后还有个人抬袖拭汗的布帛声,她听得很清楚。

医官回话无错,这莫名的恐惧只有可能是蔺稷无声的威压。

隋棠不欲再累人不安,冷脸扭过头去。

顷刻,闻脚步声忽近,四周光影暗下,不由坐直了身子。

“殿下脸色不好,是医官的方子有问题吗?”蔺稷在隋棠身前一尺之地站定,没有坐下,低垂的视线落在她头部阳白穴上。

隋棠暗叹,自个都瞥头避过他了,还能被看出摆脸色。且这人说的是什么话,尽想旁人的不是了。

旁人好的很!

哪个能似你这般盛气凌人!

“医官的方子很好,孤没有不满意。”

秋风从半开的窗牖吹入,隋棠搂了搂肩,将滑在臂弯中的披帛盖在上头,“倒是司空大人平白无故为何要给人脸色吓唬他们?他们兢兢业业看病,规规矩矩回话,并无不妥!”

蔺稷闻言,回想片刻前场景,不由眼带笑意,晓风拂月。

他伸手轻轻合上了窗,静看眼前一张薄怒难抑的素净面庞。上辈子,他鲜少见过她生怒,笑也多半敷衍又虚假。

这会,秋阳渡在隋棠身上,散出淡淡的光,将她的怒意染得更深些。

蔺稷觉得甚是好看。

他的余光瞥向投在桌案上的妇人的身影轮廓,伸手慢慢描绘影子,双目却不离眼前人,“臣没有给他们脸色看,只是晨曦浅金,日光和煦,景中色灵动有致,臣沉迷了些。未曾及时给他们应话,如此误会了。”

赏景出神?

隋棠闻这话更觉他猖狂无比。

若非平素威势迫人太过,这般寻常的走神何至于让人如此畏惧!

然她心中到底挂念丹朱一事,不欲与之纠缠攀谈,只攒出个和煦的笑,“如此是孤多心了。”

这笑太过熟悉。

是她前世面罩。

掩盖重重心事,地久天长将背脊压垮,连呼吸都窒闷。

蔺稷在桌案描摹轮廓的手顿下,正好落在她鬓边颊畔,槽牙处。

“殿下笑得勉强,臣知您心事,也晓得您的委屈。”

隋棠蹙眉望向他。

“殿下奉皇命嫁来司空府,想来只是责任压身而非心中所向情之所钟。您可是打算若臣不敬您或是强迫您,您便以死明志全己清白之身?如此,既算是没有辜负陛下的手足情意,且又能以一死让臣百口莫辩,便也算死的其所?”

隋棠眉间皱得更紧些。

蔺稷看着眼前单纯至极的人,轻叹了口气,好耐心地继续帮扶,“殿下将毒药藏于牙口这般大的事,若是让陛下和太后知晓,不知他们会伤心成何等模样!”

闻这话,隋棠终于恍然。

原来蔺稷竟是这般认为的,竟然压根没有将丹朱的事怀疑到阿弟身上。如此便是从他们君臣斗争的政事化成了她一介妇人情爱之怨的私事。即便他恼怒,也只是针对她而已。

“是孤任性出此下策。实乃因你我从未见面,你又长孤足有八岁。传您凶神恶煞,性情暴戾,孤不愿意又无办法,便只得如此。”

“大人若要将这事告知陛下与太后,孤无话可说。”隋棠已经彻底安下心来,挑眉道,“孤只是好奇,司空大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蔺稷这会也不看她了,只注目桌上因窗牖闭合而变得斑驳的影子。他捏逗影子的面颊,须臾又戳了两下,似在戳里头的那颗牙齿,“殿下人在臣处,周身都是臣的人,臣知晓这点子事也正常。”

他抬起头,继续教授道,“殿下该问的是,臣如何丢下三军孤身从战场撤走,千里迢迢奔回府中,难道只是为了拿出您口中药!”

“对!”隋棠颔首,“你为何千里迢迢回来?”

“概因是……殿下在臣心中尤胜三军。”蔺稷压着笑,微微凑身往隋棠处,“殿下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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