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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取丹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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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月上中天时分,晚间下了一场大雨,空气中一片湿冷。

隋棠已经上榻落帘,只因前头雨声嘈杂尚未入眠,正倚在榻上养神。

蔺稷便这般出现在她面前,携千钧雷霆之势,长步匆匆,喘息不止,累的侍女随在身后追着回话,最后得他一句“都下去”。

用了几日药,隋棠能勉强感受到光亮的深浅。这会周遭明显黯淡了下来,是男人高大身影将她笼罩。

逼仄又压抑。

尤其是他还在靠近她,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稍稍捂出温度的被褥上,砸在她手背上。

他淋了雨,浑身湿透,衣衫未换,身上皆是草木马匹混杂的气息,还透着阵阵雨水浇淋的寒凉。隋棠忍不住靠后避开,却不想被他一把捏出下颌。

“你……”

隋棠没能吐出第二个字,只觉他的指腹压住了唇瓣,一把银匙柄探入她口中,触到她那颗牙齿。

藏着丹朱的牙齿。

隋棠心跳如擂鼓,明明胸膛起伏却再不敢喘出一口气。

因为,蔺稷将丹朱从她牙中抠了出来。

空气中彻底安静下来,辰光有一刻静止,连盔甲细碎的摩擦声、被褥挪移的布帛声都没有了。

唯剩彼此的呼吸声,似一场疾风骤雨终于停下后,檐廊静落的几滴水珠声。

他的指腹还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摩挲,来回抚过不知几遍,终于解开白绫,对上那双涣散不聚光的眼。

话有千言,唇口张合,最后道出一句话,“今日天色已晚,先歇下吧。”

他将她扶好躺下,掖好被衾离开。

听脚步声远去,眼前亮堂了一些,然隋棠还没松口气,便闻净室内水声响起。

蔺稷没走,只是去沐浴了。

他们是夫妻,自当同榻。

隋棠下意识看了眼床榻,才回神自己躺了下来。

他取出了她牙口中的毒药,给她盖了被子,然后、然后他还会上榻来,可还要行周公礼……隋棠只觉片刻间诸事频发,不着东西,也理不清头绪,更不知自己何时睡去。

只知,这夜后来她沉入一个长长的梦境中。

*

【前世??】

早春二月,大雪压枝,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这场雪是两日前的晌午开始落下来的,同隋棠腹中孩子发动正好同一时刻。只是这会雪都停了,孩子却还没有落地。

司空府长泽堂前的空地上,一盆盆血水泼出来,鲜血四下晕染蔓延,很开连成一片,像极了开在黄泉的彼岸花。

花开荼蘼,送亡魂入轮回,迎新魂下九泉。

产房中的妇人许久前便已经失力哑声,唯有这流出的血昭示着她还有一口气。

风也息了,天地都安静。

又过了片刻,终于传出一声微弱细小的婴孩哭声。

“恭喜蔺相,是个男孩。”稳婆抱着孩子转过屏风报喜。

这是朔康八年,正月里蔺稷已经拜相封侯,只因隋棠身怀六甲,往来不便,遂还不曾迁入丞相府。

他站在窗前,目光从殷红的雪地里收回,面上并无喜色,反而透出两分威厉,“生下了?”

“殿下呢?”

半个时辰前,稳婆出来问过一回,是保大还是保小。

蔺稷说得很明白,要大人。

这会却抱出个能哭能闹的孩子。

稳婆满脸堆笑的脸埋下去,“……医官正在救治殿下。”

蔺稷没说话,抬步往里走。

明明只隔了两座屏风,但还是里外两重天地。内寝血腥气弥漫,比他戎马半生的战场不遑多让。

他在距离床榻半丈地莫名驻足。

床榻前落了帘幔,他看不见她。就看见一只手伸在外头,医官正在切脉。未几切脉毕,摇首叹息,起身退在一处。

很快,帘子挂了起来,里头还有两个女医奉红着眼正从妇人身上、头上拨下银针,下榻同医官一起向他走来。

“殿下没事了?”蔺稷比在外头态度好许多,语气温和平淡。

医官擦了把汗,“禀蔺相,殿下……最多还有两炷香的时辰。”

三位医者垂首在他面前,他一时看不见隋棠的样子。其实抬眸就能入目的,但他也垂着眼睑,没有挪动步子,似乎还在等医官后头的话。

医官额头上的汗滑下来,硬着头皮道,“殿下的胎是好的,位置也正。实乃她中毒已久,虚弱无力,生生将产程拖了这般许久,拖、拖垮了性命。”

“若殿下未曾中毒,自与常人无异,可平安产子。”

医官这话,在发现隋棠中毒开始,蔺稷便已经听过多次。便是两日前发动之际,医官还在反复说。

“殿下毒还未解,怎就早产了?”

“就是毒扩全身,才致的早产。”

“显然,是殿下撑不住了!”

蔺稷发现隋棠中毒,是在两个月前的除夕夜。她有孕五月,已有胎动,孕中格外困乏些,连宫宴都推却不去,他便也应卯即归。

除夕夜,下着小雪,用过安胎药后的隋棠精神尚好,还出来迎他。说是躺了半日,正好散散步。

从前堂府门到□□寝屋,穿廊过门,沿湖走径,有近两里路,但她就转了个身,正要与他同归,人便倒了下去。

当晚,医官便发现她中了毒,且积毒已深,至少一年以上,如今开始发作。

他问她,可知自己中了毒。

她笑着摇头,不知。

若是知晓毒入肺腑,病入膏肓,孤这些日子如何还能这般开怀?

蔺稷点点头。

他们成婚三年,原有超过一半的时间,他都征战在外。便是隋棠有孕这事,也是母亲杨氏传信于他告知的。

他接了信,自然欣喜,毕竟即将而立,膝下却尚且空虚,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但却也没有即刻便归,直待完成了平南的战略部署,方回来洛阳。

彼时,隋棠已经过了孕反严重的头三个月,小腹微微隆起。只是人愈发清瘦,几欲撑不起衣衫。

蔺稷瞧见,心中不是滋味。

他其实对这位由少年天子强塞而来的公主,这桩母亲瞒着他接下的姻缘,很不满意。

初时接近她,无非想看看她与小皇帝姐弟两人到底玩何把戏。小皇帝是当真黔驴技穷送胞姐来示好,还是长公主以身作局要使美人计?

她在膳房给他做过羹汤,但烫了手指头;拿剃刀尝试给他刮须,但连正反面都无法辨别,先划破了自己掌心;伺候他穿戴,更衣时要么扣不齐暗扣,要么围反了腰封;宽衣时更是没有分寸地乱摸,摸到灼热处还觉自己吃了亏。

蔺稷好气又好笑,不敢再劳她大驾。

她便换了法子,在榻上主动了些。但蔺稷觉得她连这处都是一知半解,嘴里念叨着花里胡哨的诨名,但往往开了个头,便记不得后头相匹配的动作和姿势。

这位皇朝唯一的公主,幼年就藩,约莫没受过多少教养。便是这等床笫事,也是一副被临时抱佛脚教授的模样。磕磕绊绊学做风流事,说风雅话。

原本忘了书中花色,再翻翻便罢。但她看不见,图画与文字对她而言都是枉然。于是这样两回后,多半都是他摆弄她。

两人之间,与世间许多盲婚哑嫁的夫妻一样,白日饮食,入夜就寝。他们最近的距离,便在床笫间。

皮肉摩擦,或深或浅,无关情爱,不过是成年男女正常所需。

只是一次,两次,三月,半年……日子久了,多少也生出一点区别于旁人的情意。

蔺稷偶尔见她摸索行走,便伸手扶她一把;她知他歇在京中,不管他回不回来,都会给他留一盏灯。

他做着一个丈夫的帮扶,她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隋棠貌不惊人,才也平平,性子更是温吞如水,寡淡至极。她没有明确的喜好,没有厌恶的东西。

爱恨也不过心。

杨氏见她久不生养,与她商量给蔺稷纳妾,她也不恼,只点头道好。蔺稷说罢了,清净些才好,她也不惊喜,道是你说了算。

她对这世间无欲无求?

蔺稷这般想。

便忍不住问过她,有没有特别想要的,或者说有何心愿?

他说,“只要不是天边月,云中星,我大抵都能满足你。”

她静静听着,最后淡淡笑过,“多谢。”

有,还是没有?

蔺稷不曾得到她确切的答案,便也不再深究。

暗道自己纯属太闲,多少军政大事等他裁定,竟耗费时辰同一个小女子说这些有的没的。若她安心待在自己身边,待他来日去齐立国,即便前朝公主当不得新朝国母,总也会留她一席之地,予她一世荣华。

就当蔺稷以为会这样不咸不淡地同隋棠过一生时,他却惊喜地发现了妇人的另一面。

便是在她有孕之后,有几次他都恍惚觉得她变了一个人。

她孕中脾胃差,用不下膳食。

诸人劝她便是为了孩子,多少吃些。

她瞥过头,白绫下双目微动,欲射出两道火舌,“孩子在我腹中,我舒畅了他便也差不到哪去。我若气堵憋闷,纵是将膳食灌入顷刻也会吐出,莫说他得不到营养,且还得白白与我一道折腾。”

满屋寂寂,连蔺稷都一时被唬住,她便这般拂袖走了。

天子赐下许多婴孩的精巧玩意,黄门特地送来。她跪身闻中贵人唱喏名字,七巧方,九连环,玉如意……忽就起身开口,“臣领旨谢恩,入库吧。”

太后亲来看她,恰逢她正欲午歇,便道让她先歇息之后在母女闲谈。她谢过恩,睡得严严实实,天黑方悠悠转醒。太后被晾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未能说出口,最后碍于宫门下钥,只得摆驾离去。

入夜时分,蔺稷拨开她不安分的手,“殿下是否太骄纵了些,好歹白日朗朗,天子诏书,您领得委实不尊。且太后来看您,怎么说也是……”

“妾伴郎君多年,耳濡目染罢了。”隋棠被他控住了手,但还有唇齿灵舌,截断他的话。

只贴头于他肩膀,用贝齿啃噬他皮肉,咬得细碎,又以舌吻过慰藉,覆唇瓣于上,慢慢移到他锋锐喉结。唇口随之张合,手动弹不得,唯有隆起的肚子柔软又滚烫,蹭过他身体,将他吓得赶紧松手。于是人便娇娇柔柔缠上来,两手抱住了他腰腹。

“蔺相。”她唤他,挪出一只手分去骄阳挺拔处,又唤,“三郎!”

平整圆润的指甲切片般一道道划过男人根基命脉,风月里的挑衅皆是情趣,“郎君!”

蔺稷倒抽一口气,“……等明日,容我问问医官。”

“妾问了,胎相很好,孕四五六月乃中期,无碍行周公礼。”

于是,鸳鸯帐里翻红浪。

于是,蔺稷终于看见一个有脾性,会骄纵,有欲念,鲜活的隋棠。

不是雾中魂,是红尘客。

但仅不到两月的时间,她便被诊断出中了毒,且毒入肺腑筋脉,时日无多。

……

寝殿中医官和侍者都退了下去,独留蔺稷和隋棠。

他终于抬眸望去,看清榻上人。

她仰躺在榻上,以往一直是白绫覆眼。乃因前头得了个方子,将白绫泡在草药汤里,之后风干覆眼,以此养护眼睛。为能早一日视物,她就寝也不摘下。可惜到如今,她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会,当是生产中汗湿累赘,摘了下来。

他在她身畔坐下,伸手抚过她眉眼。

半晌道,“是个儿子,要不要抱来,你摸摸他?”

隋棠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噙了一点笑,“不必了。”

蔺稷收回手,默了一会语带恼怒,“你本事挺大,既能把他生下来,想来自个也能活下去!”

“你想我活下去?”隋棠笑意深些,弯下眉眼。

她双目无光,眼神涣散,但是眼型很美,是标准的杏眼。

若是未盲,必定顾盼神飞,流光婉转。

“活下去。”半生驰骋沙场,尸山血海里走过的男人,隐忍许久的眼眶忽的红了,低低吐出话来。

榻上被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人,闻言笑出声来,“蔺相少作这姿态,你是什么好人吗?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着求你了结我,你为何不肯?为何非要我受这遭罪,还让我母子分离。”

眼泪从她失焦的眼眶中落下来,“我当你是个好人,可临了你一点也不好。你也欺负我!”

蔺稷给她拭泪,他接不上话。

他第一次见她撒娇,见她落泪,见她蛮不讲理。

竟是此情此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他的手顿在她面颊,移不开,挪不动。许久也开始痴人说梦,“我去寻更好的医官,我必给你寻到解药,我……”

隋棠笑得愈发明艳,苍白的脸色甚至浮起两分红晕。她抬起手,攥住他掌心,贴面轻轻摩挲,神色平静,慢慢恢复到许久前长公主的寡淡姿态。

她初初来时模样。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其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大齐气数尽,孤认输,君自取之。”

随她话落,手亦松开。

她的双眼不曾阖上,还在看他。

却再也看不到他。

原本终其一生,她也不曾看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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