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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失明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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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外往南三十里,便是漳河。

隋棠当年避居这处,曾听当地的百姓说漳河很美。

她来时正值夏末,草庐中到处都是虫蚁,侍者用草药熏了许久方清净些。草庐外靠近河滩边,更是蚊蛾无数,即便能看见萤火虫扑闪星光点缀其间,隋棠也不太愿意靠近。实在被蚊虫咬噬后的肌肤,疼痒难忍,有些还带有毒,随时可能溃烂感染,轻则患疾,重则殒命。

隋棠惜命,她还想回家去,便远远躲在屋中,偶尔隔窗看外头的景色。

但往来的百姓还是日日赞叹漳河地肥水深,是个好地方。

说是再过两月,秋收时节,河上烟波浩渺,晨雾茫茫,恍若仙境。

随着东方露白,霞光漫天,原本被水雾烟岚遮掩的果子,粉白毛绒的蜜桃,粗皮澄灰的香梨,红如鸽血的金丝枣……全都会现出身形。

沿河每隔两三里,便是一片小型果园,园中树木萋萋,果实累累。漳河上潮湿的风撩起花朵的芬芳,果子的馨香,予人希望,沁人心脾。

这是他们栽种的成果,也是漳河水馈赠的礼物。

但隋棠等到了金秋,没能看到漳河畔硕果盈枝的盛景。只看到暌违十余年,漳河似洪荒巨兽苏醒,张口发出洪水,摆尾掀起巨浪。

百姓房屋被冲到,翁媪丧生,夫妻离散,孩童走丢。精心培育的果树被连根拔起,跌在河畔,果子烂在泥里,枯叶飘在水边。

然而即便这样,漳河畔果园里的农夫也只是叹气,并不曾怨责漳河。

一人说,“若能沿河多种树,多设堤坝,洪水便能少些涌上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一人接过话,“但有力气能种树的男人都被征去军中了,当官的也没人拿银子来修堤坝,灌农田。以往没有田种粮食所幸还有两棵果树,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结果!”

第三个人说,“人力可以预防的天灾,却没有提前准备,如此酿成的灾难,便算不得天灾,依旧是人祸。所以不怪漳河。”

不怪漳河,漳河很美。

隋棠在漳河畔独居五年,没有看见百姓口中的“漳河美”,却也认同这话。

因为她看到另一番令人心动的景象。

今岁四月,暮春碎金,河面波光粼粼,河岸果树抽芽。

她才晾晒完去岁抢来的半筐枣子,正在临窗案前准备磨些止痒的草药以备夏日防蚊虫用。抬头揉肩的一瞬,竟见已经平静了数年的漳河水面再涌起波涛。

一队沙船顺风而来,速度极快,劈波斩浪,浪卷如堆雪。

近了,才看清领头的船只上站着一位将军,正将一面镶红黄旗扬起,旗上书一“齐”字,字体为蟠龙缠绕,云纹作底。

乃大齐王旗。

其余船只紧随其后,皆插旗于船,以明身份。

未几,十二艘沙船横陈漳河,来人个个如神天降威风凛凛,面面王旗迎风烈烈。

临岸耕种的臣民仓皇而跪,隋棠呆立窗前,来不及回神,只听的一个声音已在身侧响起,“臣奉陛下之命,恭迎公主回京。”

隋棠隔窗看外头河面上停泊的沙船王旗,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阿姊,朕苦心多年,左右不过暗养精卫八百,能趁卫泰不在载你回京,却不能伐他分毫;便如今日能护送你入司空府,却也只能到司空府而已,再近不得蔺稷尺寸。”

“大齐之来日,全仰仗于阿姊。”

婚仪这日各处折腾,隋棠很累,却也醒得很早。

她睁开了眼,帷幔之中半点亮光都没有。外头亦如此,她掀开一角帘帐,四下黑的可怕。当还是凌晨时分,只是她已经难有睡意,思绪便飘回了漳河畔。

回想朝阳艳光下,予她归途的沙船。

阿弟的所求已然成为她的责任。

于是,便振奋了精神,忍不住再掀帘帐,只待快些寻好藏药的地方,完成手足的期许。

“殿下醒了,可需要立时更衣洗漱,还是再歇一歇?”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隋棠蹙了蹙眉,来人当是崔芳,但如何不点灯的?

她问道。

崔芳闻言亦愣,两边撩帘的侍女对视而过,皆迷惑不已。

早已天光大亮,自然无需点灯。

“殿下,这会是辰时六刻。”崔芳回话。

“辰时、六刻?”隋棠眉宇颦蹙,尤似听错了话语。

“是的,老夫人携女眷原要来拜见殿下的,见殿下深睡,这会正在前厅吃茶等候。”

新婚第二日,原该新人拜舅姑。但她公主之尊,与他们君臣有别,自是先行君臣之礼,再过家礼。

隋棠记得出嫁前两日,姑姑们教导的规矩。母后亦再三叮嘱,眼下形势比人强,面上过得去便罢,莫要太过拿乔。

这日的拜君礼定在辰时正,如今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待此刻更衣理妆受礼,便至少又是大半时辰。前后将人晾着近两时辰,这乔拿得太过了。

然而隋棠眼下根本无心理会这处,只抬手于眼前翻转手心手背,反复看。

面色寸寸发白。

最后,素指打颤切上自己脉搏。

节律一致,乃有胃气,则为平脉;脉来柔和,是有神形态;三部脉沉取有力,是有根之态。脉之有胃、有神、有根,便是康健无疾之相,如何不能视物?

隋棠用力揉过双眼,想要看清楚周遭事物,然较之昨晚尚有余影轮廓,这会黑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崔掌事,你过来。”隋棠唤她又制止她,“莫要出声。”

崔芳领命上前,她原就在榻边,这会只是稍微凑近了些。

隋棠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和昨日崔芳伺候她时一样的味道。便知崔芳靠得足够近了,但因其禁声而来,隋棠根本不晓得她在自己身前几寸,是在左还是右。

“扶孤去瞧瞧太阳。”

崔芳领命,让婢子给她披了件外裳,扶来院中。

八月里,她能感受到天边秋风的凉意,闻到庭中菊桂鲜花的香气,也能听到门口侍卫换防的脚步声,但唯独看不到普照万物的日光,看不见影子在何方。

“去传医官,给孤看诊。”

她推开侍者,欲要回房去,却也不晓得路在哪里。只胡乱转身,才走出三两步便被台阶所绊。

走得太快,侍女们来不及扶住,隋棠跌在地上。

长发披散,衣裳滑落。

风过,卷起她青丝末梢,裙衫边角,似浮萍飘零,残叶打转。

“婢子照顾不周,还望殿下恕罪。”崔芳带人上来扶她。

隋棠被托起的臂膀本能地瑟缩,但终究没有再拂开挣脱,由着她们将她扶起,引上台阶回屋。

司空府常备医官,来得很快。

杨氏一行人闻言也一同过来,这会开口寻问医治之法。

医官回话,“眼下只是八分确定病因,还需会诊再定。”

“那若确定是这病根,该如何?”抢话的少女声似黄鹂,容色俏丽,一袭乌藻般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正值将笄之年,乃杨氏的幺女蔺禾。

“殿下这伤鲜少,如何调方配药还待商榷,眼下不好说。”医官斟酌道。

“那能治好吗?”蔺禾扑闪着一双鹿眸,话语连珠,“治好前可是得一直用药?一直用药可影响开枝……”

“住口!”杨氏低斥,兀自颔首叹了口气,命医官尽快组织会诊,后起身至隋棠处,让她好生歇息。

隋棠脸色煞白,静坐榻上,无甚反应。

杨氏拍了拍她手背,带人出了院子。

*

“便是天子都给阿兄三分薄面,她一个公主也太能端架子了。且不说我们等了这般许久,阿母至她身前,都躬身与她说话,她好歹应一声也是礼貌吧!臣下谦卑,君上也该礼遇臣子……”

“殿下突逢重创,想来一时难以接受,七妹莫要计较了。”这会开口的是蔺黍发妻蒙乔,凉州蒙氏正支的长女,一手搀着杨氏,一手拂开被风拂来的柳丝,“这还在长泽堂地界,莫让殿下听到,白的开罪了她。”

“四嫂少来,昨个给殿下脱衣搜身的八位奴仆,有两位可是您的人。要说开罪,您比我开罪的早。”

蒙乔被这话噎住,皎月般的玉面挂起两分愠色,倒不是针对小姑子,是懊恼自家郎君。

蔺稷不在司空府,蔺黍代兄行事。

昨晚原是六位早早拨来长泽堂的姑姑做那档子事,与她不相干。但蔺黍唯恐她们不仔细,让不干净的东西被公主带进来伤了他哥,临了拉了她贴身的两个侍女帮忙,待她要阻止人都已经到了这长泽堂!

“四嫂莫慌,原也无所谓得不得罪。”就要拐道出拱门,蔺禾回望庭院,挑眉道,“若说这是公主府,我们来此是客,自然要卑逊些。但可惜公主没能开出公主府,没能将我阿兄拐去自个府中。如此她才是客,我们是主。”

蒙乔笑过无话,只垂眸伴着杨氏。

杨氏脸色不好,瞪了女儿一眼。

然幺女被宠坏了,依旧喋喋不休,“我是替阿母愁的,您不就是为三哥整日忙于公务,想要他早些成婚生子,便趁着三哥不在京中直接替他应了天家的赐婚。这眼下三哥大婚都不回来显然心中不喜,本来待他回来圆了房自然也圆了您的心思。但是如今,那位又患了眼疾,治病用药,多来一时半会是难有子嗣的……这不是白白耽误了三哥嘛!”

蔺禾凑近扶上杨氏另一只臂膀,杨氏“啪”得甩开了她,“不用你提醒我,话多的以为你是我母,就该你三哥回来治你!”

“本来就是嘛,三哥压根不喜欢那公主”

“七妹!”蒙乔冲她摇首,“小声些,被公主听去了总是不好。”

……

外头的声音或高或低,隋棠这会纵是听到了,也过不了心。

她枯坐在寝屋中,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瞎了,牙口中的那颗药该怎么办?

她要如何确定,取出之时,藏取之时,动手之时,周遭无人,是不为人所见的?确定不了,她只能将药留在牙中。

留到蔺稷回来再想法子。

但是蔺稷何时回来,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时日长久,蜜蜡被磨损了,中毒的便是她自己!

“殿下,您盥牙清清口,先用膳。医官会诊最快也得下午了。”崔芳上来给她更衣,引她去桌案坐下。

“这是平口盏,里面是装了七分盐水,铜盆在这处。”崔芳握上她的手,让她触摸方位。

盥牙清口来回三遍,隋棠做完,司膳便端了汤饼、粥糜、一应酱菜糕点供她挑选。

隋棠始终沉默。

崔芳择了一盏红枣粥端来喂她。

用到第四口,隋棠突然推开说什么也不用了。午膳道是没胃口,囫囵饮下汤药后一口膳食都未进。晚膳时分,她躺在榻上压根未起,一桌膳食热了多次最后撤下去分给了院里的人。

第二日医官会诊,确定前一日的诊断。隋棠无话,当日只用汤药,不进饮食。

第三日,第四日,皆是如此。

第五日凌晨,她在睡梦中因胃里割绞而痛醒,从榻上仓皇坐起。

尤似回到漳河发洪水的那一年,她的身体也这般疼痛难忍。

因为饿。

仅剩的臣奴或死或逃,就剩了她一人,她除了靠自己别无选择。

那段日子,她靠啃树皮和吃蛇鼠活下来。树皮吃光,动物冬眠后,她便与活人夺食果腹,脱死人衣衫保暖。灾荒乱世里,没有人记得她还是公主,她也忘了自己是公主。直到翌年春夏,弱者丧生,强者往来。

她没死,还居草庐中,将自己洗出一点人样,学习过人的日子。以待来日。

胃中绞痛依旧,无声提醒她,如今境况再坏也好过当年漳河洪灾的日子。

遂从这日起,隋棠接受了眼盲的事实。

她开始好好用药,按时进膳。只是将膳食按照原本的胃口,减去了一半。所用也皆是粥糜汤饼等流食一类。用时极慢,小口小口喂入,减少牙齿的咀嚼。

有一回,用到最后,粥都凉了,司膳说给她换一盏,接连多日半饥半饱地人本能颔首。然待热粥上来,她双手捧起,眼前忽就浮现漳河上横陈的十二艘王旗招展的沙船,浮现出大婚当日被一件件剥去的衣裳。

于是,松开了手。

若连口腹之欲都无法控制,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先活下来,适应眼盲的状态,来日或许可以收拢一两个侍女,掩护她下药;或许可以诱得蔺稷信任,她洗手作羹汤;再或许得他皮|肉欢喜,她可以以口奉茶、敬酒,“相濡以沫”……

隋棠这般盘算着,却卡在了第二步。

她还没彻底适应双目失明的日子,八月初十,她成婚的第七日,蔺稷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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